陆妍笙闻言微微一怔,迟迟哦了一声,说不出心头是高兴还是惆怅,沉吟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音素同玢儿,不觉悲从中来,哽咽道,“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将音素同玢儿都留在了这个皇宫,我不是个好主子,我对不起她们。”
她颜色惊人,无论何种神态都有不同的美。此时潸然泪下梨花带雨,看得人满腔都涌起不忍。漂亮不可方物的师娘在自己跟前儿垂泪,桂嵘登时慌了神,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踪影,磕磕巴巴道:“娘、娘娘您别哭了,等仗打完了,您会和她们团聚的。”
她拿着手绢揩了揩眼角,抽噎这点点头,咽下泪说:“会的。厂公曾允诺我一定会护她们二人周全,我相信他,他一言九鼎,答应我的事一定不会食言。”
桂嵘见她总算止住了泪,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抬眼时已经到了砚慧斋的大门前,他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挥了挥拂子示意几个厂臣落轿。
小桂子上前几步打起轿帘,猫着腰伸手去接妍笙,笑盈盈道,“娘娘,到了。”
她扶过小桂子的手缓缓从轿子里走下来,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只见眼前是一座不甚堂皇的宫苑,朱漆的宫门并不大,却一左一右分别立着四个佩刀的锦衣番子。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严烨花心思部署过的,她心里琢磨着,扶了桂嵘一步步上了台阶。
宫门口立着的一个老嬷嬷瞧见她,连忙迎上来给她见礼,“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这个嬷嬷生得脸生,妍笙并不曾见过她,只心里猜测是太妃近旁伺候的宫人,因揣上个笑容朝她摆手,“嬷嬷不必多礼。”
显然,她对这个嬷嬷不熟识,桂嵘却同她相熟。他上前几步给那嬷嬷虚虚揖手,沉声道,“林嬷嬷,时候差不多了,你带娘娘进屋将衣裳换了吧。”说罢便拂了拂手,一旁的小太监立刻捧着个紫檀花托案上前。
妍笙侧目看了眼那托案上头的东西,就着檐下的宫灯看过去,依稀也能分辨出是是东厂厂臣的直身。
林嬷嬷应个是,上前结果托案又回过身,朝她恭谨道:“娘娘,随奴婢来。”
陆妍笙点点头,跟在她身后提步迈过门槛进了砚慧斋的宫门。桂嵘等她离去后方朝两个厂臣招了招手,吩咐道:“将娘娘和太妃的衣裳给那两个死囚换上,带到太液池边上去。”
两个厂臣应了声是,又抬起眼试探道,“桂公公,带去了太液池,属下是立刻动手还是等督主或您示下?”
小桂子略想了想,沉声道,“带过去便即刻动手,在水里泡的时辰愈长,面貌愈难以分辨。”说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续道,“你二人都是厂子里的老手了,做干净些,切记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两人抱拳应是,这才趁着夜色匆匆去了。
林嬷嬷的手脚麻利,不消一会子便替妍笙换好了装束,系好了领扣戴上圆帽,她望着镜子里一身厂臣打扮的自己,顿觉又滑稽又可笑。
林嬷嬷却对她这模样很是满意,颔首含笑道,“好了娘娘,奴婢送您出去吧,别让桂公公等久了。”
妍笙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环视一番周遭,疑惑道:“嬷嬷,怎么不见太妃?”
林嬷嬷答道,“回娘娘的话,老娘娘一个时辰前便先出宫了,您同太妃不是一个去处,也不是非要同行的呢。”
她闻言微微点头,也不再多言,跟在林嬷嬷身后出了砚慧斋。
桂嵘驾着一辆绣金蟒的车辇候在外头,瞧见陆妍笙出来了,因连忙过来相迎。待走近了,小桂子朝她上下一打量,颔首道,“这衣裳穿在身上,果然认不出了。”说罢四下一番打望,朝林嬷嬷道,“有劳嬷嬷了,我带娘娘先行一步。”
妍笙回身朝四周望了一番,夜色愈发地深浓,漆黑如墨,紫禁城中的各个宫室已经掌上了灯火,照得半边天空明晃晃的,不显分毫亮眼,反透出几分诡异苍凉的意态来。
这个皇宫,锦绣繁华背后是多少淋漓的鲜血。它禁锢了太多人的心,也禁锢了太多人的情。上一世,她带着无尽的苦楚同仇恨死在了永巷,这一世,她却要亲眼见证紫禁城的消亡。这个宏伟秀丽的牢笼,埋葬了多少尸骨,又飘荡着多少冤魂。
很快,一切便要结束了。
她唇角扬起个淡漠的笑来,终于放下了车帘,将外头的一切都尽相隔绝。
桂嵘扬起马鞭抽在马股上,高声喊了句驾,高大的骏马拉着车辇扬长而去,留下一大片久不落地的尘埃。像是紫禁城中一个个绮丽浮华的梦,飘散在秋日夜空中,最终被狂风吹逝,不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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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战乱四起兵荒马乱的年月,紫禁城中各处的守卫极其森严。里里外外三层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半个时辰一轮班,整座禁城连半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妍笙坐在车辇里,大粒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地滑下来。她绞着衣摆,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现今紫禁城四处都格外警戒,若是她被锦衣卫发现了,恐怕难以收场吧!
然而她想象中的例行盘查并没有发生,东安门处的锦衣卫遥遥望见夜里色驰来的东厂车辇,甚至连问一声也不敢便放了他们通行。
桂嵘脸上挂着个淡淡的笑容,侧目看一眼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寒暄道:“几位大人辛苦了。”
其中一个年轻最长的男人见了他,立时堆起满脸的笑容来,揖手呵腰道,“这么晚了,不知桂公公这是要往何处去哪?”
小桂子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督主他老人家前些日子在宫外置了处宅院,有好些东西得从掌印值房里搬过去,这不,咱家正好出宫办趟差,便替督主捎些出去。”
一听车辇里是严烨的家当,原本想撩开车帘看看的几人连忙悻悻收回了手,弓腰揖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咱们就不耽误公公办差了,还望公公见了督主,替咱们替他老人家问声好。”说完直起腰大手一挥,喊道,“放行!”
一阵沉闷的声响徐徐响起,朱红斑驳的宫门被两个守卫推着缓缓打了开,桂嵘笑笑,朝几个锦衣卫虚虚一抱拳道:“改日再找几位大人喝酒,咱家先行一步。”说罢一扬马鞭,马蹄飞扬起一阵尘土,车辇从洞开的宫门中不急不缓地驰了出去。
出了宫门,桂嵘一颗心也终于完全放进了肚子里。他抹一把脑门儿上的汗水,笑盈盈道,“娘娘,已经出来了。”
妍笙一滞,面上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连忙撩开了车帘探出头朝身后望,只见巍然屹立的紫禁城已经被完全甩在了身后,夜色中的禁宫像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骇人而狰狞,然而万幸,目下她已经完全置身其外。
心头霎时间涌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喜悦,感慨,疑惑怅惋。这个秀丽的深宫曾埋葬过她的一切青春甚至性命,而今,再回首去看,过往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往事终归要逝去,从今往后,禁中的一切人与事都与她再不相干,紫禁城的命运,也同她再无瓜葛。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眼中不知何时竟然盈上了一丝水汽。这时候听见桂嵘喊了句吁,马车停了下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外头打起轿帘,绣金线的袖襴下露出一截戴着檀木佛珠的手腕。
妍笙抬眼看,他立在车辇外朝她微微一笑,薄唇微启,曼声说:“你这么高兴么,都高兴哭了?”
她一把扑进他怀里去,搂着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口,哽咽道,“我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了呢。”
严烨吻吻她的额头,“我从始至终就只有你。”
两人旁若无人的柔情蜜意,看得桂嵘尴尬不已,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沉声道,“师父,是不是要把师娘安顿在您北郊的宅子里?”
这 小子是个鬼灵精,一声师娘喊进了严烨心坎儿里。从今日起,她不再是紫禁城里的贵妃,而是真正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心情大好,搂着妍笙瞥一眼桂嵘,沉吟了半晌 却摇摇头,半眯了眼看了看远方紫禁城的轮廓,“我同你师娘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明日禁中必定掀起惊涛骇浪,咱们都得打起了精神好好应付。”
☆、第90章
临安的九月是一年到头里最萧瑟的时节。
秋令天,枝繁叶茂的树木全都掩去了碧幽幽的青绿,枯黄的落叶在秋风中落下来,夹杂着从天际飞洒的雨水,颇有几分梧桐叶上潇潇雨的情态意境。
陆妍笙凭栏而立,斜倚着窗栏看外头的天。四更近五更的时辰,天还没有亮透,雾蒙蒙的天色,不见半分的澄澈湛蓝,像是被灰霜牵起了一层薄薄的帘幕,细密连绵的秋雨落下来,仿若断了线的珠串,一滴一滴,落在房檐上,嘈嘈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