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垂下眼睑,镇定自若,提起裙摆跪在地上叹息道:
“都是媳妇儿的错。”
宁氏双目精光扫过她, 语调严厉:“你的错?”
“是。”崔氏不动声色,垂头解释:“媳妇当年欢欢喜喜嫁入李家, 然夫君对我始终冷淡, 这么些年, 若说我心中无怨, 便是虚伪,我不敢与老夫人诉苦,只得每回家去时与家中母亲姐妹诉上一诉, 莹姐儿之所以会说夫君不好,想来是从崔家那边听说的。”
崔氏声音柔和,语气温婉, 条条理理说的很清楚,也没有故意撇清自己,反而与宁氏说出了不少‘真心话’,宁氏看着垂首认错的崔氏,回想这些年老八对她确实异常冷落,她心中有些怨恨也属正常,在夫家无人与她诉谈,便只得回娘家抱怨,这也算人之常情。
略略抬手,宁氏道:“起来吧。”
崔氏起身,掖了掖眼角的泪痕,眼底泛红的样子让宁氏再说不出责备她的话。
“这些年确实苦了你。老八太轴,从小便是如此,不过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知道你的好。”
宁氏不仅没法继续责备崔氏,还反过来安慰她。
崔氏吸了吸鼻子,对宁氏行礼,做感激状:“是,多谢老夫人。”
“不必谢我。”宁氏看着她,语重心长劝道:
“老八心里有结,不过人也心软,你有时候与他说话相处,可以多顺着他些,虽然比喻不太恰当,但是你也看到这两年菀姐儿与老八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我虽不太中意菀姐儿这孩子,但不可否认,她在这方面做的很好,所以说若是你和老八没有话题,大可让孩子们效仿菀姐儿的做法,让娇姐儿或是茂哥儿略微缠一缠老八,我相信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纵然再轴,对孩子还是会照顾的。”
崔氏低眉顺眼:“是,谢老夫人提点。”
宁氏叹息,心道这个媳妇太刻板,性子温吞又好面子,看她这反应也知道,肯定拉不下脸面让孩子们去纠缠老八。
“老八那里我也会与他说,你记着,夫妻二人和睦了,日子才能过的美满。”宁氏再叮嘱一句。
崔氏鼻眼观心:“是,谨遵老夫人教诲。”
宁氏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回去吧。今后就算回崔家,也莫在抱怨,心里有什么委屈就来与我说,我始终都会帮着你的。”
“多谢老夫人,媳妇告退。”
崔氏对宁氏恭谨行礼,而后便退出了松鹤堂,桂嬷嬷在门口与崔氏行礼,崔氏离开后,桂嬷嬷进门,就听宁氏大大一叹:
“唉,油盐不进。”
说的是崔氏。
宁氏自问对崔氏很好,处处看重,凡事让她做主,不仅对崔氏,就是崔氏生的两个孩子,宁氏也特别看重,倒不全是因为崔氏出身清河名门望族,更多是为了弥补自家儿子对她冷淡的意思,她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嫁来府里做续弦夫人,一进门就来了个撞门双喜,给李家添了两个胖娃娃,宁氏自是欢喜的,可偏偏儿子一根筋,总是惦念往事,对崔氏冷冷淡淡,连明面上的和美都不肯装,再加上从前醉酒无状,宁氏这个亲娘都替崔氏委屈,就只能对崔氏更好些。
如今老八一夜开窍争气了,石破天惊考中了状元,老爷喜不自胜,仿佛多年沉珂痊愈,越发精神矍铄,走路都带风,老八光宗耀祖,不仅仅是李家的光荣,也是崔氏的光荣,等以后老八正式为官,再给崔氏请个诰命,看那时候两人的关系能不能稍微缓和些。
*****
李崇自昨天中午出门之后,一夜未归。
李莞派人去他书房,李崇到了京里仍不愿与崔氏同住一院,便独自搬到书房去住。
问了多回,都说李崇还没回来,也没有带张平和赵达一起出门,李莞实在担心,以前李崇不是没有过彻夜未归的事情,但昨天情况有些不同,李崇明显是带着怒意出门的,李莞真怕他会出事。
到了第三天上午,李崇两夜未归,惊动了老夫人,将全府上下问了个遍,都说没见过李崇,宁氏害怕出事,便派人去国子监告知老太爷李贤,谁知派去告诉李贤的人回来复命,说是李贤也不在国子监中,宁氏才真正担心起来。
阖府女眷聚集在松鹤堂里,等待下人们出去找寻的消息。
李莞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脑中情不自禁的回想上一世李崇尸体被送回大兴时的情景,那时正值寒冬,李莞听到消息以后,就从京城赶回了大兴,跟家中女眷一同在大门外等他,就好像当年他考中状元时那般,四个族兄将他的棺木从拖车上抬进门,谁也不会想到半年前刚中状元的人会突然去世,这属于谁都无法预料的状况,二伯他们直接在京城给李崇临时买了一副棺木运回来,一点都不体面,因为家里人都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所以棺木都没有钉七星钉,当他的棺木盖子推开时,李莞是麻木的,只见李崇毫无生气,瘦如枯骨,面色铁青,皮肤有些焦黄。
看见李崇尸体的那一刻,宁氏当场就晕了过去,但李莞却记得,李崇的灵堂前,并没有多少哭泣的声音,崔氏的脸很白,穿着麻衣端跪在棺木前烧纸,而李莞带着李娇和李茂跪在崔氏身后,等有人上门祭奠时,给宾客回礼。
这些情景,甚至是一点很微小的细节,此时此刻在李莞心中都十分清楚,她甚至还记得火光映照在崔氏脸上时的角度,雾蒙蒙,阴暗不明的……
李崇出殡那天下大雨,冬日雨格外的刺骨寒冷,李茂捧着李崇牌位,走在家中小辈们前头,雨打湿了脸。
李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湿湿嗒嗒,手背上的水滴渐渐晕染开来。
“我不等了,我出去找爹爹。”李莞从椅子上下来,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要出门,宁氏喊住她,罗氏正在门前,将李莞给拉了进来,宁氏道:
“你去有什么用,别添乱了。”
李莞心头打鼓,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去找李崇,如果不去找的话,李崇可能就会像上一世那样,冷冰冰的被装在棺材里抬回来了。
李崇去世的时候,李莞也没有哭,她当时还觉得自己是冷血的,亲生父亲去世都没有任何感触,直到李崇死后一个月,她在宋家后院看到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时,想到李崇住的铭心院里也有一株同样的老槐树,突然就不可自制的大哭了出来,那个时候李莞才知道,李崇的离世对她来说并不是毫无触动的,她只是不愿意相信,李崇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挣脱开罗氏的拉扯,李莞埋头冲了出去。
可刚走到垂花门前,就被迎面走来,神色凝重的李贤给挡了回来。
“不用找了,去把外面的人全都叫回来吧。”李贤发话的同时,跨进了门,宁氏迎上前来问道:“怎么?”
李贤往主位上一座,立刻倒了杯茶喝下,重重放下杯子,说道:
“他在奉天门外跪一整天了。”
奉天门是太和外殿门,文武百官上朝宫门的必经之路。
李莞站在门外,凝眉盯着李贤,只听宁氏问:“他跪在那里做什么?”
李贤扶额叹息,一副无可奈何之态:
“他在御史那里参了永安侯薛良碧一本,说薛良碧上梁不正,纵女欺人,怙恶不悛,李家虽不享高官厚禄,却也为君育人,两代尽忠,家中子女不该无端遭此待遇,故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参本至御史之手,御史昨夜拟贴,今日上本启奏,他便在奉天门外长跪。”
松鹤堂中人听了李贤之言,全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李莞得知李崇没事,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半,可李崇跪在奉天门外,让御史告薛良碧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