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浮梦旧笔 申丑 2574 字 7天前

她不知他后来可有考到功名,也不知他有没有娶得贤妻,更不知他何时身死……她只知自己困于归叶寺,鬼无形无质,飘荡无依,只得将往事反复咀嚼,成怨成恨。

裴谌,许是心中有愧,那点愧,镶刻魂魄深处,经阴司轮回,不曾消退。春日,他在家中念书,得友人所贈春花,魏紫妖娆,勾起前生旧事。

他负过一个女人,许过誓,立过约,天地可为证。他所说过字字句句,笔笔未消。

鬼,无形之物,寄于人心暗处。

他对有她愧,给她可趁之机,她引他的生魂离体,诱得他神魂颠倒。

“本就是他欠我的。”隔生隔死,她仍要他应约,纵是投胎转世,改头换面,总是旧魂。

裴衍就是裴谌。

“自欺欺人,裴衍是裴衍,裴谌是裴谌。”雷刹驳道,“你念着的裴谌,负心薄幸,你等或死,他都不会来见你。”

他的话,戳痛了雁娘,她整个人浸在沉沉的怨恨中,太可恨,太可笑……

“前尘旧事,过去便是过去,这里种种,不过是你恶念所化,真假掺半。你不曾见过裴母,料她应是个刻板寡恩无理取闹的恶妇,你深厌她,借小厮之口出言折辱,骂她无知妇人;你因林敷与裴谌相识,他又仗义施手将你赎出妓馆,他是月老红娘,三番两次设宴让你二人有缘相会;裴衍在你面前穿裴谌衣装,说裴谌之话,行裴谌之事,然而,他始终不是裴谌,有时举止与裴谌总有出入。”

“裴谌贫家子囊中羞涩,去秦楼寻你,想必没少遭龟奴假母轻视羞辱。裴衍家中富裕,不知民间疾苦,即便身无分文,也不觉困窘。”

雷刹目光尖锐如刀:“你也知道他不是裴谌,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的誓言,根本不是裴谌所立。”

雁娘紧紧攀附着裴衍,阴森道:“你是人,识他外皮名姓,我是鬼,则认他七魂六魄。”又凄凄楚楚地伏在裴衍肩头,“裴郎,你可记得你我之约?”

裴衍被她死死搂住,半点动弹不得,气短胸闷,艰难道:“雁娘,我记得。”他笑道,“我……我不记得前世之事,但是今世我记得,我在归叶寺说过要纳你为妾,我也说过,就算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雁娘大笑,十指皮流肉烂,露出森森白骨,她张着指骨,轻柔地捧着他的脸,情深款款:“裴郎,我尸身化骨,你可愿与我棺中同寝?”

裴衍沉思片刻,有点留恋,有点释然,道:“我愿意,雁娘,我愿意!”

雁娘不信,阴恻恻地喝问:“你骗我,骗我,你怎会愿意?你怎会愿意?”

“我心悦你。”裴衍道,“我愿为你画眉,愿为你簪花,与你长相厮守。”

雁娘鬓边的魏紫坠地,花瓣洒落一地,抬起脸,血与泪掺和,她道:“风寄娘与我道:鬼,无身,无形,无知,无觉,怨念所化的一点恶意。可我,好痛啊……”

她终是等到他来,在她身死之后,在他转世之后。

她生时,他一个薄幸男儿,误她一生。

她化鬼,他成了情深重诺的君子,要与她共死。

“我不甘……”她用指骨捂着脸,恨声自语。太不甘了。

裴衍颈间脸上全是青紫的指痕,摸了摸,痛得差点跳起来,雷刹伸手将他扯到身后。

雁娘埋首跪在地上,身上皮肉点点剥落,衣衫塌陷腐旧,她的恨与不甘是附骨蛆,化作了万千的恶。

明明同魂,踏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他转世投胎,剥离了无能不堪,成了她所念的模样,来应她二人旧约。

可她已身化白骨。

她好恨。

人间事太无常,独她一人承受,有失公道,痴男怨女应与她一同品尝求而不得。

雷刹抽刀道:“她现在只剩恶意。”

裴衍正瞪着雁娘,红颜成枯骨,魏紫凋零,锦衣色裉,金臂钏与白骨相撞,沉闷有声,如同呜咽。他想起,他在窗前读书,看牡丹开得了正艳,心里忽然闪过一丝酸楚,幽幽入梦,梦中他接了友人请帖,邀他赴春宴,赏画赏花,她是座中酒纠,妙语连珠,风流灵巧,园中各色名花尽皆失色,他对她一见倾心。

他们同车同游,燕好交欢。归叶寺一别,她不见所踪,他日日在外徘徊,寻觅佳人身影。

前生今世交织,真假交错。

他心悦她,并非出于前世之愧。

裴衍不顾她枯骨腐衣,蹒跚着要靠近她,却感旁边雷刹身形一动,刀风挟带着腥气掠过他的双颊,一时脊梁发冷,疾呼:“表兄不要。”也不知话先至,还是人先至,他整个往前一扑,将雁娘护在了怀里,雷刹的刀堪堪贴着他的头皮,堪堪停在头顶。

“你找死。”雷刹大怒着收刀。

裴衍也是后怕不已,拥着雁娘抖似筛糠,嘴唇打颤舌头打结,吓得说不出整话来。低头小心翼翼去看雁娘,以为骷髅鬼怪,谁知入目却是带泪的花容。

“啊……”他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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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悄然落尽,余温散去,一团冷月挂在树梢,秋蝉几声哀泣。

有人吹了吹火折,点然灯烛,重合上灯罩,桔黄的光亮转地幽青,风寄娘提灯对着雷刹轻轻一笑。

寄殡处陈旧的棺木整齐排在那,火盆焚过的纸钱留着余烬,冷月孤清,裴衍呆在那,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雁娘……”裴衍唤了声,没有红颜相应,不死心,又轻唤,“雁娘!”仍是无人相和。顿时,悲从心来。

风寄娘似是遗憾,道:“裴郎君,许是你二人无缘。枯骨易朽,不如将它放回棺中,也好入土为安。”

裴衍怔忡,想要反驳,一抬手,怀中白骨骨节分离、根根散落。

捡骨入棺,前缘旧恨尽去。

雷刹帮忙合上棺盖,棺身上那些黯淡难辨的纹彩,再经些年月,就会剥落殆尽,剩一具灰扑扑的重棺掩尽过往。

“雁娘去哪了?”裴衍追问。

风寄娘笑道:“人死,自是与泥同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