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娘取笑说道道:“恐怕她是听说沈三离和锦衣卫的钱大人定了亲事,出了孝期就嫁过去当三品诰命夫人,心生羡慕,也想着效仿沈三离麻雀变凤凰吧。”
老厨娘哈哈大笑,“沈三离是二十三四岁的和离女不假,可沈三离是官家小姐,她是什么身份?人家是十里红妆,她连吃穿都是哥嫂的,还妄想着攀高枝当诰命夫人,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木萍儿在小花园里带着侄儿一岁半的侄儿木锦玩耍,锦儿是个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小胖子,好奇心重,总是在花园里祸害花草,木萍儿以前在瞻园伺花弄草,深知一花一木生长来之不易,以前总是用些玩偶或者吃食将侄儿的注意力从花草上引开,或者干脆抱到其他地方玩去,不惯着他。而冰糖的父母疼爱这个外孙子,恨不得把肉都割给他,这些花花草草就更舍得了,看见木萍儿不肯依着锦儿,心里就有疙瘩,觉得这个大宅院就是自己的,我们愿意哄得外孙子开心,由得他掐花踩草,你这个外姓人管得着么?小孩子不懂事,谁没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呢,长大了就好了。
所以冰糖父母带着外孙子玩耍的时候,是由着他在花园里瞎祸害,所行之处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木萍儿心疼,但也无可奈何。小孩子起的都和鸡一样早,奶娘喂过奶后,通常都是萍儿早起带着侄儿出去玩耍一圈再送到哥嫂那里吃早饭。
到了花园,穿着开裆裤的锦儿笑嘻嘻的往一片兰花地里跑去,一把抓着兰花往外扯,萍儿这一次没有阻止,愣愣的看着锦儿把花叶往空中抛洒着,三年了,她吃尽了苦头,才知嫂子以前说的流言可畏有多么可怕。她一个小小女子,靠着机智和勇敢躲过了原大爷的魔爪,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她自己强撑着,可是没想到会影响到哥嫂的感情。冰糖和哥哥都是好人,冰糖的爹娘也没有坏心,甚至那些明里暗里说闲话羞辱她的人平日里也不算是坏人,可是为什么独独容不下自己呢?
除了哥嫂,谁都不相信她的清白,这三年她已经习惯人们异样的眼光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询问一个问题——她怎么不去死呢?可是她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去死?父母死在发配的路上,写给他们兄妹的遗书就是要好好的活着,她若自尽,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她死了,哥嫂之间会有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她活着,这个家庭似乎永无宁日,生死两难啊,萍儿看着不知愁是何物的侄儿欢乐的在花园里玩耍,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锦儿,该回去吃早饭了。”萍儿朝着侄儿招手,一岁半的孩子,懵懵懂懂,还听不懂话,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姑姑,萍儿一笑,上前抱起了侄儿,亲了亲他胖乎乎的脸颊,“走吧,姑姑抱你回去。”
锦儿咯咯笑着,将手里的兰花花瓣往萍儿嘴里塞,嘴里叫着“姑——姑。”发音含含糊糊,就像鸽子似的咕咕叫。
锦儿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是这个家她最留恋的,她轻轻的含起兰花瓣,抱着锦儿去了哥嫂院里,刚进院门,奶娘匆忙迎过来,抢也似的接过锦儿,客气的说道:“木小姐来了,锦儿由我抱进去喂饭就成,时候不早,您赶紧回去吃早饭吧。”
这意思就是逐客了,不过萍儿也没打算往哥嫂眼前凑,自从上月嫂子的爹娘说将她许人做妾,哥哥当场摔了杯子之后,哥嫂之间就一直淡淡的,小两口再也不复以前的融洽了。
萍儿回到自己的院落,丫鬟已经将早饭摆好了,她毫无胃口,喝了一口小米粥,夹着冰花煎饺咬了一口,一股海鲜的腥味袭来,萍儿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赫然是半边虾仁!丫鬟吓得赶紧倒了一杯茶给萍儿漱口用,忿忿道:“大厨房是怎么回事?明知道小姐一碰这些生猛海鲜就发痒长疙瘩,是要忌口的,如何把虾仁煎饺都装进了食盒。奴婢这就找她们理论去!”
萍儿连漱了三次,喝了一杯泡的酽酽的普洱茶(普洱茶在明朝其实叫做普雨茶,清朝才叫做普洱,红楼梦里头也叫普洱。本文虽是明朝架空背景,但为了阅读方便,统统叫做普洱,勿要再掐这个茶名啦),才压下去那股海腥味,连连摇头说道:“罢了,或许是大厨房忙起来忘记了,何必去生事,传出去又好说我挑三拣四的。”
丫鬟说道:“小姐,您是主子,若是被刁奴欺在头上,以后就更五立足之地了。”
萍儿一怔,说道:“以后?以后用不着,没有以后了。”
萍儿吃罢早饭,哥哥已经去瞻园当差了,嫂子冰糖在家中理事,萍儿带着她连夜给锦儿做的一套小衣裳送给嫂子。萍儿看着阵脚细密,一瞧就知道是用心做的,说道:“瞧你,来日方长,慢慢做便是了,眼睛都沤红了,是掌灯的时候赶制的吧。”
萍儿笑了笑,说道:“闲来无事,小孩子的衣裳坐起来不费劲,不累的。嫂子,今日我想出去上香求签。”
自从那日因为做妾之事闹起来,缨络生怕小姑一气之下再要离家出走,便一切都由着小姑,不敢管的。为人子女,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又同情小姑的遭遇,冰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忙说道:“那我就吩咐下人套上车马送你去寺里。”
萍儿说道:“不用麻烦,我已经叫丫鬟去外头雇了一顶小轿,叫大厨房不用做我的午饭了。”
冰糖说道:“那你早些回来。”
姑嫂之间已经不再是过去亲姐妹似的亲密无间,慢慢隔膜起来,客客气气的,疏远而淡漠,萍儿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锦儿呢?”
冰糖笑道:“他吃了早饭,在床上抱着你给他做的布偶娃娃滚来滚去的,这会子已经睡下了。就在里间罗汉床上睡着,你去看看他?”
萍儿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看在锦儿趴睡在棉褥上,微张着小嘴,晶莹的口水都流到了身边的布偶娃娃脸上了,萍儿会心一笑,掏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的口水,泪水却簌簌落到了布娃娃身上,静静的看了一会侄儿的睡颜,萍儿止了泪,出了房门,向嫂子辞行,也不准丫鬟跟着,独自坐上了雇佣的轿子,却命轿夫抬到三山门外的隆恩店去,轿夫说道:“姑娘,和丫鬟说好去凤凰台的凤游庵的,怎么该去三山门了?那地方太远了,要加钱。”
萍儿取了一个银耳挖簪给他,小轿抬起,萍儿拨开轿子窗帘看着这个住了三年的大宅院离她越来越远。到了隆恩店,萍儿下了轿子,拿着一个小包袱,向店小二打听东家所在,她生了十分貌美,一进店门,就有许多牙人经纪还有客商们盯着她看,店小二看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是微微一愣,听说要找小东家,便笑道:“我们东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姑娘总要说出姓名来由,小的也好先通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东家日理万机,不一定能得空见你。”
萍儿报出姓名,还递上自制的名帖,坐在大堂角落里静静的等,楼上沈今竹在窗缝里见了,对缨络说道:“好像还不错,看起来落落大方,不是那等羞手羞脚。”
缨络和萍儿只打过几次照面,并没有深交过。是瞻园大厨房柳嫂子的女儿菜籽儿和萍儿十分交好,菜籽儿和柳嫂子是对热心肠的母女,缨络初进瞻园,在大厨房打杂,受尽欺凌,有幸遇到柳嫂子,才慢慢一路向上爬成了一等大丫鬟,缨络知恩图报,平日对柳嫂子母女也照顾有加,她们母女对萍儿的遭遇是同情的,拜托了缨络帮忙,在沈今竹这里找份糊口的差事。沈今竹这里正好缺臂膀,缨络就开了口,求沈今竹见见萍儿。
不一会,店小二将名帖递上来,沈今竹打开一瞧,笑道:“一个花房的丫鬟,居然能写一手板板正正的台阁体,有趣有趣,且听她是如何说自己身世的。”
台阁体是科举考试统一要求的字体,做官以后书写公文也用此字体,通用于科举和官场,不要求个性,平直、清晰、整齐、大小一致,就像是雕版印刷出来的一样。
萍儿缓步走上来,述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这萍儿本是京城大兴县人氏,原本是姓林,林家算是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是两榜进士,入了翰林,先帝爷下江南时,司礼监秉笔和掌印太监强行命沿路官员送礼,对不从者打压削官,林父愤然写了奏本,司礼监手眼通天,将奏本扣下,那时恰好遇到科场舞弊大案,林翰林是阅卷的考官之一,司礼监将林父的名字加在里头,罗织了罪名,判了流刑,兄妹俩人罚没成官奴,林父和林母在流放途中去世。
“大兴的林家?”沈今竹想了想,问道:“当今鸿胪寺左少卿林大人是你的什么人?”沈今竹的父亲
在丁忧之前是鸿胪寺的右少卿,她很熟悉鸿胪寺的几个官员履历。
萍儿一怔,她没有想到表小姐会知道这么多,忙回答说道:“禀小姐,他是小女子的亲叔父。”
沈今竹觉得有些意外,“既然是叔父,为何不帮哥哥伸冤?也没有出面赎买你们兄妹?你们是他的亲侄儿啊。”
萍儿淡淡说道:“家父是原配独子,叔父是继室所生,两人是隔了母的,当年祖父去世,家父和叔父为了遗产之争差点去了衙门打官司,是林家族长出面调停,和稀泥将此事平息、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分了家,之后两家形同陌路,只有祭祀时才一起坐一坐,后来家父被罗织罪名,叔父担心被牵连、被司礼监打压,不仅不帮忙,还以‘帮理不帮亲’的名义对家父落井下石,后来家父被流放,我们兄妹成了官奴,叔父乘机将我们的族产夺去了,怎么可能出面赎买我们兄妹呢?”
“不仅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怕人说他薄情寡义,还特地贿赂了官员,将我们兄妹从京城送走,还改了姓名,从林变成了木,来到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林家族人也无人出面说一句公道话。我们兄妹命不该绝,辗转到了瞻园当差,哥哥争气,得了魏国公世子爷的青眼,借着大赦的机会将我们兄妹脱了奴籍,成了平民。”
因担心被叔父铲草除根,他们兄妹和当今鸿胪寺左少卿是血亲一事,连对世子爷都没有告知,哥哥木勤甚至对妻子冰糖一家也没提起过,只有兄妹自己知道。萍儿是真的毫无保留的对沈今竹说出了身世。
又是原配和继室之争。沈今竹也是原配之女,听萍儿的坎坷经历,动了恻隐之心,也暗暗佩服她的坚韧,以后应该会成为自己的臂膀吧。至于萍儿是否被原大爷玷辱,她是不在乎的——在巴达维亚时,为了生存,她和恶魔科恩虚与委蛇的*,在她面前提贞洁是不管用的。
沈今竹扫了一眼萍儿身边的小包袱,问道:“你来我这里,哥嫂知道吗?”
萍儿说道:“小姐若肯留下小女子,小女子便回去说服哥嫂,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点头。”
缨络听了,柳眉微蹙,说道:“萍儿,万一你哥嫂坚决不同意呢?岂不是让小姐空等?”
萍儿说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哥嫂不同意,我便——我便去凤凰台的凤游庵出家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萍儿是走投无路了,继续留在家里会使得矛盾越来越深,倘若哥嫂不同意,她若还坚持来隆恩店做差事,哥嫂找上门要她回去,将会使沈今竹为难,连带着缨络和菜籽儿都会被牵连。
萍儿回去城南织锦二坊,和哥嫂深谈到了半夜,互相抱着哭了一场。次日,冰糖和木勤亲自将萍儿送到了隆恩店,木勤是男子,不好上去亲自向沈今竹道谢,冰糖对着旧主哭道:“表小姐高义,收留了我这个苦命的小姑子,我们夫妻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还请表小姐莫要客气了。”
沈今竹刚入瞻园时,第一眼就瞧中了有着甜甜酒窝的冰糖,冰糖温柔可亲,缨络爽利能干,将凤鸣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她失踪,冰糖出嫁,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原本应该渐行渐远,彼此互相遗忘,却因为萍儿的关系,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有了交集,这也是缘分。
冰糖的父母以前帮着徐家打理过榻房的产业,沈今竹刚入行,暗想以后有机会回去找冰糖父母请教,不过听缨络说,冰糖的父母好像是因萍儿的原因丢了榻房的差事,这事就复杂了呀。
萍儿就留在了隆恩店,和缨络一起成了沈今竹的左右手,萍儿能写会算,很是聪明,一点就通,信函文书几乎都出自她手,沈今竹初来乍到,事事都过问、亲力亲为,经常在店里忙到半夜才回去,次日天蒙蒙亮就来了,到了盛夏六月时节,一切差不多得心应手。
在三山门做榻房这种大生意,人脉关系背景后台最重要的,好在沈今竹将人情做在了前头,汪福海是干爹、汪家麒麟兄弟是她的结义兄弟、锦衣卫同知钱坤钱大人是她未来的姐夫,临安长公主还亲自驾到隆恩店给她撑腰,长公主手里两个榻房和沈今竹互通有无,关系融洽,有钱一起赚,现在是锦衣卫百户的曹核几乎长期驻扎在三山门外、如此一来,整个金陵锦衣卫几乎都被她承包了似的,加上在祖母入葬时一脚踹飞侯宗保留下的悍女名声,诸人都说她有祖母当年的泼辣彪悍的“遗风”,暂时还没有不长眼的想要算计欺负她。
金陵第一世家魏国公徐家就更不用说了,四夫人沈佩兰可怜侄女形影单只被逼出家门单住,时常来探望她,瞻园如今是沈今竹故友世子夫人李贤君当家,魏国公夫人早就退居二线含饴弄孙去了,吴敏李鱼夫妇和徐碧若朱希林是她的座上宾,有这些朋友或明或暗的支持着她,沈今竹更是如虎添翼,整日忙碌着,很累也很充实,夜深人静时,她在灯下翻看祖母以前写游记和笔记,她的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激励着她不断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