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丘可具却似乎毫无差觉,他将使团中人,全部请到了自己的石洞里,然后让人找来了部族里的其他大人和年长的祭祀作陪。
尽管他的汉话糟糕至今,里面还夹杂了各种鲜卑语甚至匈奴语,让人很难听清楚意思,需要旁边的那个看上去像是中国人的夷狄来翻译。
主宾全部到齐后,丘可具就迫不及待的对徐坚道:“本王久居化外之地,但心慕圣贤教化之心很久很久了,也一直以夫子教导的君子品德要求自己,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诸位使者,都是中国君子,与本王一般无二,本王想,我们就不必要再绕来绕去了,直接打开门说话!听说,贵使奉了中国天子的命令,去乌恒部族,赐予圣贤的典籍,本王想,使者是否能回国后,帮本王向中国天子求几套圣贤典籍,最好能有《春秋》跟《诗经》这两套圣贤之书……”
徐坚看了看丘可具的模样,心说:你这算哪门子君子?
徐坚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一个夷狄部族的君主,一边被发左袵,一边得意洋洋的自称自己是君子。
对丘可具的迷之自信,徐坚也没有想太多,闻言点点头,道:“鲜卑王既然心慕中国文化,本使回国,定当上秉吾皇,请赐王所求之典籍,然与或不予,本使人微言轻,不敢作保,唯天子能定!”
丘可具却是满不在乎的大手一挥,道:“这是自然!”似乎能得到这个保证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的样子。
这让徐坚顿时就心生好感。
士大夫嘛,就是这么个调调,最喜欢这样心慕王化的夷狄。
徐坚甚至觉得,既然这鲜卑王心慕王化,那自己或许可以在这个方面做些文章。
想当年,陆贾和娄敬,就是靠着出使匈奴和南越,刷了许多声望。
尤其是陆贾在南越,依靠成功以口舌之利,说服南越王赵佗去帝号,罢黄屋左纛,上表称臣,因此官至太中大夫。
而自己若能说服这位鲜卑王举族内附,那所立的功劳,恐怕比陆贾还要大,或许能跟奉春君一样得到封君甚至封侯的奖赏。
想到这里,徐坚的心,就开始变得火热了起来。
于是,徐坚想了想,对丘可具道:“大王既然心慕王化,何不去长安朝觐圣天子?我汉家天子,神圣天成,德被苍生,若大王往朝,必可得重赏,届时,莫说区区《春秋》《诗经》便是黄金珠玉,美酒佳肴,也是数不胜数,更可与天下名士交流,岂不快哉?”
徐坚的话,经过翻译后,为洞中其余鲜卑大人和祭祀所知。
许多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倒不是他们不敢去朝长安,对鲜卑这样长期窝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的游牧民族来说,他们对中国的了解,约等于零,只是听闻过一些从匈奴和周围部族传来的传闻而已。
但是,至少有一个事情,他们是清楚的——无论鲜卑也好,乌恒也罢,私底下跟汉朝人眉来眼去,匈奴远在幕北,也管不了这里。
但是,若鲜卑贵族甚至大人,明目张胆,出现在汉朝,那就等于在挑衅匈奴的霸主地位。
到时候,匈奴人肯定会大怒,肯定会让鲜卑人给他们个交代。
没有鲜卑人敢在匈奴的兵锋前做出哪怕半点反抗。
但丘可具却是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对徐坚说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本王心慕王化,自然当要去朝中国天子,只是,如今冰雪封山,不利于行,明年夏天,本王当亲往长安,以朝天子!”
徐坚听完翻译的话,顿时就心花怒放了,感觉自己已经刷到了一个特级金矿,这声望必然会蹭蹭蹭的向上涨。
想想看,作为汉家定鼎以来,第一位说动夷狄之君,主动请朝天子的文官,他的未来,他的名望,将会涨到一个什么地步?
只是……
这丘可具引用的论语片段,好像有些不太对头的模样?
不管了!
夷狄之人,能知道些什么?
大抵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加脑补出来的一些东西吧?
洞中的其他鲜卑大人,在听到了丘可具的话,纷纷脸色大变,一副很不满意的模样,让徐坚更加放心了,觉得,在这夷狄世界,能出丘可具这样的首领,真是难能可贵。
必须好好保护!
于是,徐坚立刻抛出一个大馅饼,道:“大王若朝长安,本使相信,天子定然会给予册封的,有我汉家天子册封,匈奴单于也定不敢如何的!”
这个徐坚倒是有自信,到时候,只要把鲜卑部族,迁到长城内保护起来,难道匈奴人还敢越过长城来找麻烦不成?
丘可具闻言,更是喜不自胜,道:“若如此,本王定当重谢使者!”
他顿了顿,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其他部族大人和祭祀不悦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本王要说服部族众人,有些麻烦啊……贵使也是知道的,本王生在夷狄,族中上下,皆无有闻说过圣贤教化,所谓‘君子怀德,小人怀惠’,所以,本王想请贵使回国后,上秉天子,请赐工匠、农夫和牲畜官,来我族中,如此,这些小人必然沐浴在天子圣德之下,感恩不已,不会再反对本王朝请天子了!”
徐坚听完翻译后,一点也不以为意。
跟夷狄交往,不就是撒钱撒资源嘛?
若能说服鲜卑王朝长安,并使之成为事实,莫说是一些工匠和技术以及器械还有官员了。
就是用黄金来堆,都是值得的!
自周室倾覆,中国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品尝到八方来朝,四海咸服的滋味了。
但每一个士大夫心里,都有着天朝上国,八荒臣服的情结。
当下,徐坚就毫不犹豫的道:“区区小事,待本使回转,请奏天子,相信不成问题!”
“善!德不孤,必有邻!夫子诚不欺我也!”丘可具立刻就喜不自胜,马上就让人送上肥美的羔羊和一个个梳洗干净的族中女子前来侍候徐坚等人。
但在一旁,野力之看着这一切,牙齿咬的咯咯响。
他对张未央道:“我家大人所言不虚,这鲜卑大人,果然似癫实奸!可恨之前一直为他所蒙骗!”
“请你告诉汉使……”野力之忽然压低了声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食物和女人身上时,悄声的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道:“千万不要上当,我听说,这鲜卑大人,两月前曾经召集鲜卑部中的萨满祭司,意图学习一个叫苍什么的人,创造文字,只是好像没有成功,另外,他还曾想要将鲜卑部族中的奴隶、牧民、贵族和萨满,重新划分等级,只因其他大人反对,这才作罢!”
张未央听了,却不以为然。
他觉得,这大概是乌恒人在害怕鲜卑人抢在他们前面,夺了天子的喜爱。
况且,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造字跟划分等级,这都很正常啊。
野力之见了张未央的模样,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这个事情,本来他还可以选择去匈奴人那里打小报告。
但是……
他跟他的部族却没有那个胆子。
毕竟,匈奴人一旦调查,那么乌恒人自己的尾巴,也会被单于知道,到时候,乌恒族恐怕也得被拔掉一层皮。
只是,当张未央在晚上,将他从野力之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给徐坚时,张未央发现,这些日子一向和善的主薄,脸色似乎变得非常尴尬,心里面好像纠结了许久。
对徐坚来说,这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在听完张未央转告的事情后,他的心里顿时就是一疙瘩。
创造文字,制定制度,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心慕王化的夷狄之君应当做的事情,反倒是一些枭雄和狼子野心之辈才会做出的事情!
只是,徐坚心里却矛盾了起来。
照实报告吧,这天大的功劳,可就要不翼而飞了,更麻烦的是,没有证据,他甚至都没办法做些什么。
况且,这鲜卑王想要创立文字和制定制度,不是没有成功吗?
这样想着,徐坚就对张未央道:“不要多事,此中大事,非尔等吏卒可多嘴的,用心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了……记住,不要跟别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