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汪磊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
三名将官并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辎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铠甲的铁作坊、制作鹿角和栅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郁的柳京城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着担架从兵舍出来,上面覆着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确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瀛寇毛利光一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着军队从山道归国。”闵浩然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东瀛军士自己随身带有土制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着他的项链、甲胄或武器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李庭瑞道。
闵浩然赞叹:“东瀛岛民,果然是悍不畏死啊!”
“别出声,过去看看。”汪磊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着尸体的军士。闵浩然和李庭瑞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首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边军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冲着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东瀛军俘虏,不会错。”伍长皱着眉,“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闲得没事我还骗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嫌脏?”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李庭瑞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闵浩然把声音压得极低。
李庭瑞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竖起来的几根竹竿在支撑。
“里面是什么?”汪磊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李庭瑞脸色紧绷,默然地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李庭瑞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东瀛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汪磊用宝剑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脱水腌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除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光赤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李庭瑞大步踏入,眉宇间的怒气仿佛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边军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李庭瑞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李庭瑞,这几日激战,边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有勇有谋的将军,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汪磊微微伸手,挡在了李庭瑞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边军和高俪军,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们禁军明里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军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着:“李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
汪磊瞟了闵浩然一眼,闵浩然避开了他的视线。其实禁军中也有暗中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闵浩然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汪磊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好象是禁军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他们不按首级数,他们是数耳朵,”汪磊自嘲地笑笑,“李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我听说东瀛军和高俪军也是这样。”
“亲兵!”李庭瑞大声喝道。
“李将军!”汪磊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一名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李庭瑞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
“李将军,算了。”汪磊冲亲兵摆了摆手,他虽是监军,但职权却在李庭瑞之上,这一次咸城主将李文宇因感染风寒病重不能视事,是汪磊行令,命李庭瑞代替主将指挥军事,实际上,汪磊才是现在大成军中的真正的主帅。
他转向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老兵声音颤抖的答道。
“真的不贵。”汪磊低声道,“那我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此外你晚上不必睡了,巡营一个月。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贱尸体……”
汪磊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气比李将军,也好得有限。”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李庭瑞和闵浩然跟在他身后,闵浩然低声道:“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
“没什么用,”汪磊苦笑,“算是个惩罚而已,”他回头看了看李庭瑞,“否则李将军只怕不好放过他们。”
“汪大人说的是,这一次……算了,我也是打过仗的,这样的事,以前也见过,我知道军卒们的苦处,但是轮到自己,就是放不下来而已……”李庭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