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征输库中,当十五区粮长再次云集一堂,各自在各自的屋子里开始收粮时,和上一次的门可罗雀,里长带着乡民总共小狗小猫两三只不同,这一回络绎不绝的人以及粮车险些把征输库的大门都给堵了!每个大粮长都带足了帮手,每一间屋子前都排着长龙,里头算盘打得震天响。哪怕是往日最爱在收粮时在称麦子的秤,又或者称银子的戥子上动手脚的粮长,眼下也完全顾不上中饱私囊了。
真要是徽州府被飞派白粮,到时候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粮长!因为到时候负责北上将白粮解送到京城的,就是他们!
而里长和乡民们也同样都不敢马虎对待今年的夏税。几个相熟的里长排队交夏税的时候,还在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到之前某些地方传出的风声,让他们一定要扛到最后,逼迫叶县尊把均平夏税丝绢的事给办了,他们不禁唉声叹气。
“这要是再继续硬顶,摊派到每个人头上除了几钱几分的银子,还得加上那些白粮!从前那次飞派白粮,不但要的是粒粒精选的好米,而且如果交不齐,不但粮长催,三班衙役全都会一块下乡催科,那时候才是鸡飞狗跳四乡不宁。”
“老哥哥,我年轻,只听说这白粮乃是南直隶各府县全都畏之如虎的差事,可到底咋回事却不清楚,你能不能给咱说说?”
“咋回事?我对你说,叶县尊也好,那些当官的也好,每年都是要发禄米的,这禄米就是白粮。还有就是供应宫里万岁爷爷和娘娘们的,当然要顶尖的好米。下头征白粮的时候,筛了再筛,选了再选,一石白粮,四五石寻常白米都换不来。而且,听说咱大明朝初年,是粮长征运夫一块运到京城,可后来有官儿说征派运夫劳民伤财,所以就改成了粮长一个人负责解运,朝廷则是补贴银子,让粮长自己雇人。”
“补贴银子雇人?那不是挺好?”
被人缠着解释的老里长见几个年轻乡民无不点头,老一辈的则嘿然冷笑,他就摇摇头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头的补贴,有几分能够真正落到下头人的腰包里?一条运河上,能管粮长的官儿不计其数,处处掣肘,处处勒索,处处收税,而且白粮解运的时候,朝廷的贴费先给一半,到了再给一半,可真正能到粮长手里的,十中无一。运一石白粮到京城,路上的各种费用最高要八石!所以,一旦飞派白粮,家里不管多大的家当,也多半倾家荡产。”
众人此时此刻无不心有戚戚然。这还是征齐之后解运的情况,但如果征不齐,天知道被逼到绝路上的粮长会不会在乡里闹出什么事情来?和那时候的麻烦相比,还是眼下咬咬牙把夏税先给交齐了,躲过这一关再说!
“咦,那些人是谁?”
随着这一声惊咦,一帮里长和乡民抬头望去,却只见今天征输库里维持秩序的,并不是三班衙役,而是一队七八个汉子。这些人几乎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有的脸上有刀疤,有的腿脚不便,甚至还有人半截袖管空空荡荡,可就是这么些看上去有伤残的人,行走之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剽悍之气。正在人们猜测的时候,千秋里的吴里长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见众人往自己看了过来,他便得意地笑了。
“各位不知道吧?这便是当初在东南沿海赫赫有名的戚家军!听说他们是奉戚大帅之命给南明先生送信的,因为伤残之后不能上阵,老家又没什么人了,打算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结果到了咱们歙县后,听了县尊青天的名声,再加上戚大帅和松明山南明先生相熟,听说过咱们徽州最崇尚读书的风气,就打算在这儿住下来。”
之前松明山发生的事情,还没这么快就传遍整个四乡八里,一时间这些等待交夏税的里长乡民顿时骚动了起来。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徽州的乡民,对于戚家军只曾耳闻,不曾目睹,一时间,除了正在排队交粮的,戚良等人再次享受到了被围观的待遇。虽说并没有人敢于上前搭讪,可那些敬畏的眼神却犹若实质。七八条大汉最初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听到人群中不时传来好汉子,真男儿这样的赞赏,方才渐渐眉开眼笑起来。
在蓟镇军中,大帅是靠各种手段方才抓稳了军队,治下百姓又没遭受过倭寇之灾,哪曾像这里的民众那般崇拜戚家军?
征输库外,再次和叶钧耀同坐官轿的汪孚林正在使劲用蒲扇扇风。今天是他说动戚良,把戚家军中人拉了一半到征输库的第一天,本来就打算来看看,谁知道硬是被县尊抓差同轿。反正他如今最讨厌坐轿子,尤其是这大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