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后街汪宅门前,两扇黑漆大门这会儿正敞开着,一个年轻人就这么两腿分开坐在门前石头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一辆骡车正在从县衙知县官廨搬东西。如果不是认识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么个身穿布衣,看上去就像寻常家仆小厮甚至是小伙计的年轻人,便是如今徽州府大名鼎鼎的叶大掌柜。
当叶青龙的目光和官廨大门口出来的那个消瘦中年人碰了个正着的时候,他就清清楚楚地发现,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怨毒。要是按照叶大掌柜平日里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时候怎么都要上前损两句出一口恶气,但背后是自己的主人家,要是在汪道蕴夫妇面前留个不好的印象,回头汪孚林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叶青龙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就这么四平八稳继续坐在大门口,只是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可就在他自认为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厚道的时候,突然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连忙站起身来探头望去。发现头前那个胖墩墩的人影,他立时喜笑颜开,这下子也顾不得会不会让薛超有所误解了,连忙拍拍身后衣裳上的浮灰,快步迎上前去。等到那匹马在身前堪堪停下,看到叶小胖以一种和身材绝不匹配的敏捷跃下马来,他就笑着说道:“大舅爷,恭喜了!”
叶小胖完全是因为在新安门听到守卒说薛超要灰溜溜走人,这才赶过来看个热闹,听到叶青龙这话,他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后头追来的秋枫耳尖,跳下马后便故意冲着叶青龙问道:“什么恭喜了?莫非是咱们这位大舅爷要成亲了?”
“可不是?”叶青龙见叶小胖那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便笑眯眯地说道,“小官人的岳父岳母从京师捎信回来,请小官人和大奶奶送大舅爷回宁波完婚,他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了,说是这种大事姐姐姐夫代劳也是可以的。要不是叶家大小姐和大姑爷之前已经上京去了,本来两拨人一块送才最好,现如今也只能委屈一下大舅爷了,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误不起。小官人和大奶奶也能顺路去探望一下叶家老太太,回头就让大舅爷夫妻俩上京去。”
直到此时,叶小胖看到金宝和秋枫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才欲哭无泪。之前他捉弄这个打趣那个,到头来简直是作死。在这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中,前歙县令薛超那无限凄凉离开的身影,谁也没注意到。就是从县后街上匆匆往家里赶的汪孚林,也只是很不关注地扫了一眼。
毕竟,就算是张四维又或者王崇古,对于身为同乡却第一任官就恶评如潮遭到免官的薛超,也应该不会再投以多少资源。有这功夫栽培谁不是栽培?
得知叶小胖也要成婚了,岳父岳母还要自己和小北把人送回宁波去万魂,汪孚林真是“又惊又喜”。回乡之后一连参加三场婚礼——尽管一场还没来得及去——又先后敲定两桩婚事,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自己这次回乡,真是为了忙各种喜事来的。与此同时,他也颇为庆幸除了汪二娘的那场婚礼,剩下这一桩桩婚事总算冲散了弥漫在自己身上的灾星诅咒。在他想来,毕竟宣城之行都是顺顺利利,一点事情没有!
因为汪道蕴说,汪道昆也和叶钧耀一块送了信来,道是他的任命暂时还没达成一致,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授官,汪孚林也就放心地预备前往宁波的事宜,同时也盘算着回程时去一趟新昌,看看吕光午可曾回乡。对于这一趟回去,小北自然也非常欢喜。尽管徽州才是她真正的故乡,但对于在宁波也住过好几年的她来说,那也同样是值得怀念的地方,再加上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她身为姐姐,自然更是一路对叶小胖耳提面命。
这一次小北死活不肯坐船,汪孚林这一行横竖个个都能骑马,也就干脆走陆路,等到了宁波,恰是三月里天气回暖,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之一。可汪孚林一打听婚期,这才吓了一跳,原来距离预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偏偏叶家上下人人忙碌得乐呵呵的,就连叶老太太见了小胖墩,那也是一口一个乖孙,喜笑颜开,仿佛半点不担心新郎官在路上会耽搁了,赶不上既定的日子。
汪孚林对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岳父岳母和老太太那得是多心大啊!这要是信使在路上遇到什么耽搁,又或者我们在路上有什么耽搁,那怎么办?”
“现在不是没耽搁吗?”对于汪孚林的杞人忧天,小北却无所谓地说道,“反正赶上了。爹娘不在,除却祖母,我们就是明兆最大的长辈了,你可准备好到时候给见面礼!”
“行行,总不会给岳父岳母丢面子就是。”
汪孚林虽说感慨叶家人就是心大,可当看到叶小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汪二娘,还有这次沈有容成婚的情景。虽说这是人生大喜事,可作为主角,在欢喜之外,那实在也是够可怜的。而且叶小胖哪怕见过未过门的妻子一两面,可总不像是他和小北似的,当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多多,到成婚时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怕他那个小舅子心里绝对在打鼓。
到了成婚那一天,叶小胖果然是简直被人摆布得有些麻木了,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其在那些长辈面前,更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想起汪孚林当年和小北成婚的时候,别说自己的父母,就是松明山汪氏那些长辈,对其也不敢颐指气使,可换成自己却差别待遇这么大,他简直恨不得痛哭一顿。偏偏在婚宴上,那些同辈兄弟起哄劝酒,一轮下来他都要吐了。
就在他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算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虽说是大喜的日子,明兆你也少喝点。谁还要敬新郎的,我代他喝!”
姐夫你真好样的!
叶小胖几乎感激涕零,可当看到自己那些堂兄弟们瞅见汪孚林,一个个立时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是打哈哈,就是低声下气赔礼,反正不消一会儿便一哄而散。这时候,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幽怨地看着汪孚林说:“姐夫,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人见我就像见你那样敬畏,不敢起哄?”
“你想学?”汪孚林啼笑皆非地看着叶小胖,见其连连点头,他就嘿然笑道,“那你先得学你姐夫招灾的本事才行,你不知道人人都叫我灾星,走到哪就非得惹是生非不可?”
叶小胖顿时瞠目结舌,等回想起汪孚林那招灾的本事,他立刻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问怎么让人敬畏了。要是换成他这样走到哪惹事就惹到哪,又没有相应解决危机的本领,这浑身上下的肉和骨头非得被人全拆了不可!
这一夜,汪孚林和小北依旧宿在叶家老宅,叶老太太所在院子的东厢房。两人说起接下来要陪叶老太太再去普陀山的事,全都有些百感交集。一晃已经四五年过去了,他们当初在普陀山撞见的张泰徵,已经被汪孚林坑回了老家蒲州,而想来也不至于再遇到那些佛郎机人。就是当年拿到的那些的珍贵宝石原石,现如今还是他们用来送礼的不二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