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耀目送着江泳恩走出自己的工厂,转回头重重吐出一口气,江泳恩的日子,看起来过得有些艰难啊。
……
“铛铛铛!”厨娘熊嫂用菜勺用力敲了敲厨房门口储水的水缸,朝车间外正处理碎发的女工叫道:“通知大家收工洗手排队打饭,又是叉烧饭,宋老板真是发善心发到傻!”
时间不长,车间里忙碌的六七十个女工排着队,各自拿着自备的碗筷排队到厨房门口等着打饭,正在厨房里忙碌,熊嫂的男人熊哥此时满头大汗的把一大桶蒸好的米饭摆到厨房门口,熊哥名字威风,但是样貌却和熊嫂刚好相反,熊嫂虎背熊腰,体态彪悍,熊哥却是精瘦矮小的身材,两夫妻只是站在一起,那体型对比就让人发噱。
熊哥用饭勺依次为女工碗内盛饭,而熊嫂则负责为每个女工的碗里放三片叉烧两条青菜外加一勺熬的又香又浓的叉烧酱。
而且一边配菜一边眼睛还乜斜着自己丈夫,发现对方双眼敢在某个女工身上多停留片刻,当即就是一脚踢过去,惹的打饭女工们不时低笑。
一些年纪大些,明显已经成家生子的女工,熊嫂往往也会多配两块叉烧肉再多浇两勺叉烧酱,叮嘱她们回家给孩子带回去时记得热一热。
这些女工打过饭后就回车间各自的机位前用餐,等送走这批人,熊嫂才擦擦手,在一排宿舍房外好像正睡觉那些女工的老妈一样扯着嗓子敲门:“起床吃饭,吃完再去睡!”
所有值夜班的女工都爬起来,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排队打饭,一些女工甚至就穿着碎花睡衣睡裤站在队伍里排队,露出藕节一样的双臂和小半截白皙腿脚,而此时,工厂高墙上已经并排露出十几个脑袋,双眼泛光的望着里面排队打饭的女工,不时还会吹一声口哨。
熊嫂忙着为工人打饭,此时没有心情骂那些扑街,只能看到哪个女工没穿整齐就懒散出来,嘴里不时用自己的血泪史来唠叨劝诫:“穿好衣衫,女人被人看光就不值钱呀!你阿嫂我就是被这扑街看到,才最后嫁给这个废材!”
不过排队的女工都还未睡醒,往往她还唠叨着,对方已经打过饭回自己的宿舍继续睡觉,看看排队的人已经不多,熊嫂朝宋天耀办公室的方向喊道:“老板,老板娘!仲有那三个后补小姨太太!出来食饭!”
宋天耀黑着脸,从自己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拎着碗筷,朝熊嫂瞪着眼递去:“我不如配个大喇叭给你,让你站到山顶向全香港喊话好啦?边个话你知她是老板娘嘅?”
熊嫂接过宋天耀的碗筷,也是和女工一样帮对方盛了米饭,两块叉烧肉,唯一不同的就是多配了几条青菜,就递还给宋天耀,嘴里满不在意的说道:“哎呀,你阿嫂我是过来人,阿芸自从你昨天说假发做成之后,今早马上就与之前变的不同,昨晚一定你两个……”
说着话,熊嫂还朝宋天耀抛了个“这种事就不需要我说太细”的眼神。
熊嫂夫妻是宋天耀从北角拣回来的,这对夫妻来香港投亲,只不过亲戚已经不在,两夫妻当了熊嫂仅存的银饰,凑凑本钱,在北角工厂区开了个小小的窝棚大排档,勉强糊口,前面卖饭后面住人,工人哪有钱吃大排档,没几日大排档就撑不住,是宋天耀把两夫妻拣回工厂,负责为工厂做饭。
熊嫂向来口无遮拦惯了,宋天耀也习惯了她的大嗓门,在这个工厂里,也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看起来性格粗犷,但是心细如发的女人在女工之间转圜,树立与其他女工不同的威望,方便她去帮宋天耀调解女工之间的琐碎冲突,所以熊嫂调侃自己,宋天耀都是佯怒和对方逗趣而已,不过今天熊嫂这句话,倒是让宋天耀脸上有些发烫,这女泼皮眼睛真是毒,平日能盯着及早发现女工们的大小矛盾不说,自己开工厂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趁着假发生产出来高兴,偷偷摸摸开次荤她都知道。
“宋老板,不如我也帮你的厂来做工呀!餐餐叉烧饭,不给工钱都做得!”扒在墙头的十几个青年中,有几个整日挂在这里,与工厂众人都已经认识,看到宋天耀在这里打饭,开口凑趣喊道。
宋天耀指指熊嫂:“好呀,让你来厨房帮熊嫂做帮厨,做不做?”
这些青年很多都是附近其他工厂的,其他工厂大多都雇佣男工,唯独宋天耀的假发工厂,没有太重的体力活,所以都是雇佣心细些的女工来操作机器,这些女工进厂就被发了工作服,每日一日三餐工厂负责,路远懒的回家的,又能住在工厂宿舍房,这些年轻些的女工就像是美味的蜜糖,吸引着附近工厂的青年工人来扒墙头。
回到办公室吃过午饭,宋天耀打开身后的衣柜,先取出里面四顶假发摆在办公桌上,第一个,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产自马库斯工厂的廉价品,第二个,是他从香港连卡佛百货买来的美国高档货,第三个,是连卡佛百货高价售卖的法国货,第死个,是他的工厂昨日由女工们独立操作,生产合格的第一顶假发。
这四顶假发中,马库斯工厂的廉价货质量最次,宋天耀工厂的产品与美国货不分上下,最精致的仍然是法国货。
娄凤芸此时推门走进来想要帮宋天耀收拾碗筷,在昨天,工厂女工们终于不需要宋天耀和她交替盯着,能独立生产制作出宋天耀认可的假发,宋天耀心情畅快,累了两个月,第一次在晚餐时饮了些酒庆祝,然后就拉着娄凤芸做了些男女之间早该发生的事。
“等下打电话给菀青父亲的裁缝店,让菀青把之前我拜托她订做的几套西装配饰送来,牛仔装实在是穿的够了。”宋天耀眼睛望着面前的四顶假发,眼神炙热的说道。
“要去……美国?”娄凤芸咬咬嘴唇,宋天耀这段时间几乎在工厂足不出户,与她一起研究假发生产工艺,老实说,这段时间娄凤芸几乎让觉得就算是日子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好,宋天耀不需要去外面大富大贵,他守着一间工厂,自己则在旁边守着他,这种感觉很好。
宋天耀摇摇头,目光甚至没有从假发上移开,微笑着说道:“穿了这么久的工装,该脱掉了,美国不急着去,先把货想办法卖给本地打打招牌,得让北角的工厂主都知道,假发原来这么赚钱?难怪宋天耀个傻仔有钱每天为工人供三餐。”
“赚钱的生意,不都该尽量不让别人知道?”娄凤芸搞不懂宋天耀为什么总是想着把假发生意赚钱的事恨不得宣扬到整个香港都知道。
她迈步走到宋天耀身后,把宋天耀的头朝后扳了一下,靠在自己胸腹处,然后双手帮对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问道。
这段时间,宋天耀经常会闭着眼睛揉自己的太阳穴和眉心,虽然很快就恢复如初,但是娄凤芸仍然能感觉到,宋天耀这段时间似乎比他为褚家做秘书时还要累,除了每天几乎是手把手教那些女工之外,他还要阅读英文报纸,做笔记,打电话等等,工厂刚刚招募工人试生产那几天,宋天耀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往往穿着衣服倒在床上睡一会儿,就起床继续工作,不要说和她颠鸾倒凤,就算是嘴上的调侃都几乎没有,绝情的好像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如果现在有人问娄凤芸,一个人努力该是什么样子?娄凤芸觉得,就该是宋天耀这样。
宋天耀闭上眼睛享受着片刻温柔,嘴里说道:“这种事不需要你去想,你就守着工厂,等我把假发卖出去就可以,记不记得我当初说过,要让你去出面开个私人会所?快了。”
娄凤芸怔了一下,如今她都与宋天耀有过一夜之欢,这家伙居然还惦记着让她去做茶花?心念转动,她手里的动作也就随即顿了一下,宋天耀敏锐的感觉到了娄凤芸的动作,双手抬起轻轻抓住娄凤芸的双手:“不要总把自己想的轻贱了,等整件事我处理完以后,香港假发行业你是大姐头,当然要开个私人会所,方便你同其他老板一起聊聊天,定定行业规矩。”
“那你呢?”娄凤芸双手被宋天耀握住不能动,立在他身后低下头看着这个已经隐约冒出胡茬的青年问道。
宋天耀闭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你同孟菀青,眼光也好,经验也好,只够做这么一点点的生意,再多只会累垮,你们做不到的,就要靠我自己去做,帮我准备烧水,我要洗澡换衣服,在工厂躲了这么久,也该再出门见见人了,约我大佬褚先生,今晚请他去夜总会饮酒。”
第二二七章 来港
香港启德机场,唐景元站在机场外,他的司机在他身旁高高举起写着唐伯琦字样的接机牌。
比起他那些仍然醉生梦死的狐朋狗友,二十四岁的唐景元如今已经算是幡然醒悟的那一种人,最初他以为他和老友褚孝信之间没有区别,可是褚孝信突然之间成为了慈善家,太平绅士,已经不再同他们一样夜夜笙歌,瞬间拉开彼此距离之后,就好像是一盆冷水淋醒了他,他没有褚孝信的得力心腹宋天耀那种人才为他筹谋,他与褚孝信之间不同,褚孝信能吃吃喝喝玩玩女人就成为上流人物,那是褚孝信身后有宋天耀替他在外奔走,而他唐景元背后不要说秘书,甚至连褚孝信之前那样只等关门大吉的利康公司都没有一间,吃喝零用钱都需要从他父亲手里支领,家族生意更是牢牢执掌在大哥唐景功手里,他想插手完全没有机会。
这次褚孝信一步登天带给他的冲击太大,大到让唐景元从之前的荒唐生活中彻底清醒过来,先是主动提出开了个小药行,跟在褚孝信身后吃些汤水,然后褚孝信向他问起旧金山是否有亲戚朋友能帮忙接待宋天耀时,唐景元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
他主动向父亲唐文豹坦白,自己不再甘心只做富家纨绔子弟,也不打算再从已经被大哥唐景功接手的芝麻加工生意里分一杯羹,而是想学褚孝信,自己另外打出一小片天空,希望父亲能支持他。
自己的纨绔儿子突然浪子回头,潮州商人唐文豹当然老怀宽慰,而且等听完唐景元提出的想要看宋天耀去美国考察什么生意,准备跟风做同样的生意,毕竟伯父在美国,应该比宋天耀更具有优势这番话之后,唐文豹觉得唐景元并不是天马行空随意乱想,而是确实用了心思。
宋天耀,这个名字唐文豹听的已经太多,褚孝信的秘书,替那位褚二少接掌利康公司不过月余,辗转腾挪,披靡纵横,居然雄吞章家的药品生意一举做大,并且把不成器的褚二少捧到高位,成为太平绅士,一个潮商纨绔子弟褚二少眨眼间成为了潮州商界下一辈中的佼佼者,可怜褚耀宗大儿子褚孝忠到现在还被人称为忠少,二儿子褚孝信出入各种场合却已经被尊称为褚先生。
这全都是宋天耀的手笔,如今他自己借势起家,做的生意必然是赚钱的,唐文豹不希望和宋天耀交恶,但是天下生意天下人做得,没道理宋天耀做了什么暴利行当,就准备连残羹剩饭都不给其他人吃。
唐文豹当时亲自打给在旧金山的哥哥唐士虎,把整件事说清楚,唐士虎都被说的心动,觉得事情大有可为。
可是之后唐景元在香港心思热切等着旧金山伯父方面给自己消息,查清楚宋天耀是做什么生意,旧金山却又迟迟过了很久都没了声息,实在按捺不住的唐景元又打过去,这次伯父总算给出了准确消息,宋天耀见到美国假发热销,准备在香港制作假发,做假发生意。
而且旧金山的大伯也安排堂兄唐伯琦来香港,和唐景元,唐文豹免谈,商讨一下如何做假发生意。
所以,唐景元今天才赶来启德机场,准备为从小到大没有见过面的堂兄唐伯琦接机。
飞机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才缓缓降落,唐景元望向机场出口,示意自己的司机把接机牌举的更高些。
一批又一批乘客走过之后,终于,一个牛仔服高筒靴打扮,单手在背后拎着一个背囊的时尚青年,脸上戴着墨镜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唐景元身后那个接机牌,把脸上的墨镜朝上推去,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牙齿:“你是景元?我是你的堂哥比利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