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四月二十日一,宣府镇,永宁城。
一大早,城巽隅承恩坊,一家幽静的宅院内,钟荣就在自己书房静静思索什么。
忠勇伯,征虏将军回来几日了,幕府诸员知道大将军刚刚出征归来,都不敢打搅其与家人团聚。不过现在过去三天,应该可以前去禀报司内事务了。
比起崇祯七年那个憔悴又疲倦的小吏,现在的钟荣,神采奕奕,往日的郁节,尽扫而空,不过他仍然非常低调,待人谦逊,举止沉稳,平日身着,也多为一袭青衫。
对大将军的知遇之恩,钟荣是感激涕零的,幕府诸司中,也数他最为勤勉,每日早出晚归的,不使财政司出现任何漏洞。
又仔细核对手中献册,将一个个数据劳记心上,钟荣舒了口气,起身到后院踱步,舒展一下身体。
这个院落,是幕府专门拔给他的,舜乡军中各司大员,把总及以上的官将,都有幕府专门分给居院。象钟荣这样的大员,平时还有丰厚的月粮及奖金——现在改发粮票了。
司中书吏,每月也有俸禄,但以往各人的灰色收入却没有了,往常各小吏灰色收入主要是田税的羡余与加派等,往往是正税的十几倍,但现在东路各堡,除了征收正税,余者一概没有。
这不免断了许多人的财路,光靠月粮俸禄,各小吏一个月都吃不上几回肉,不过王斗考虑到这点,每到年底,视各人工作勤勉程度,发给不等的奖金,奖金丰厚的,甚至有一年俸禄的数倍,这大大激发了各人的工作积极性。
加上东路百姓受教育程度上升,镇抚司盯得严,他们的奖金之一,便是揪出各司过错,整日指手划脚,挑眉头瞪眼的,让各司怒火上升,不过各司独立,他们权限独立,不鸟你又能怎么样?
种种制衡,所以吏滑如油的现象,在东路较少出现,虽不可避免有龌龊之事,然比起大明别处,却是好上太多了。清明与否,其实是比较出来的,外面水深火热,境内却吃饱穿暖,别人就会认为你处是天堂,对你细错之处视而不见。
钟荣的奖金也是按第一档算的,所以家内才养得起侍女仆妇,不时还可以救济一下穷亲戚。
到了花园,清晨的新鲜空气迎面而来,钟荣精神一振,园中仆妇侍女正在忙碌,其实她们都是钟家及妻子家的远房亲戚,钟荣成为财政司大使后,往日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的亲戚们都冒出来了。
夫妻二人碍不过情面,只好选几个忠厚之人留在府中使用。厨娘,杂仆,还有两个侍女,都是远远远远远远房侄女婶婶什么的。
散了一会步,妻子杨氏来唤吃饭,到了厅上,侍女己将饭菜摆好,四菜一汤,有肉有蛋,都是舜乡堡牌的,还有白细馒头,热腾腾冒着热气。
对现在的生活,妻子是满意的,看老妻高兴,钟荣也心下欣慰。二人相濡以沫,感情极深,当年自己一小吏,穷困潦倒,妻子不离不弃,钟荣心中是感激的。
不过二人也不是没有矛盾,钟荣有一子一女,大女儿早己出嫁,夫家也是书吏,此时在怀来境内一屯堡任事。女儿精明,则在舜乡堡那边办了个养鸡场,后又开了牛场,收入不少,女高男低,这矛盾就出来了。
女儿一直在娘亲这边念叨,让父亲行个方便,将自己丈夫调入财政司任职,不说身份,光说这奖金,就高了一截。
钟荣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民政司与镇抚司打声招呼,各方都会卖一个面子。虽说举贤不避亲,然而女婿平庸,并无多少出众之处,哪可随便调入重地,让人非议?
他对妻子讲:“为夫能任财政司大使,是因为大将军念着旧情,并不说为夫多少出众。再说了,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岂可以权谋私,让大将军失望?”
妻子也明白这是正理,主从情分是最重要的,没有情分,以后就是公事公办,祸福难料。相公任大使,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这个位子,只等自家男人出错呢。
话虽如此,见女儿不悦,整日言父亲死板,心中没有女儿,不免有了心结。
又谈起儿子,杨氏心下烦恼,儿子钟鼎今年十七岁,学识优异,是延庆冠山书院的廪膳生,一向是杨氏心中骄傲,然后这小子最近不知怎么了,整日言考功名没用,要弃笔从戎,进讲武堂深造。
讲武堂杨氏也知道,是大将军专门教人怎么打仗的地方,儿子好好的读书,去学打仗做甚?读好书,不说将来考举人,中进士,接他爹的班也好啊,真想不通这孩子怎么想的。
听老妻又念叨此事,钟荣放下筷子道:“进讲武堂也好,眼下大明光读书是不行的,何况东路军功为尊,别人想进,还进不了呢。”
东路各将,幕府司各大员,还有优惠之处,就是子嗣可进入讲武堂学习,那是培养军官的地方,多少人挤满脑袋,要将自己儿子送入。
杨氏叹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管不了他们了,儿大不由娘……唉,老爷你怎么不吃了?”
钟荣记挂着要向大将军禀报司内事务,无心吃饭,草草吃了个馒头就走了,到了前院,车夫福伯过来道:“钟大使,可要备车?”
钟荣道:“哦,福伯,不用。”
又有田护卫过来,施礼道:“钟大使早。”
钟荣道:“早,田护卫,今日你值守?”
田护卫道:“是。”
言语颇少,带着军人的干练。
钟府家有一车夫,二护卫,都是幕府下派的,由幕府发给俸禄。两个护卫,也尽是护卫营所出,各司大使,都有二人。平日赵护卫、田护卫轮流值守,今日显然轮到田护卫当班。
钟荣还知道一件事,各员身旁的车夫与护卫,尽是情报司成员,此事心知肚明便好,没人不知趣挑破开来。
钟荣带着田护卫,在街上行走,现在的永宁城干净而美丽,由于王斗居于城内,富户商贾纷纷涌入,使城池更显繁华,水涨船高,现城内地价上涨不少。
不久,到了大将军府前,宽阔的青石大广场,铜铁大门左右蹲着高大石狮,台阶铁盔铁甲的将军府护卫,无不显示这里的威严。
虽然将军府护卫早知道钟荣此人,不过大门值事甲长,还是仔细验看钟荣腰牌,才让其进入,田护卫则留在外面,不得进府。
进了将军府,里面几进几出,前面数进,是幕府各人办公之地,钟荣刚入府不久,就见民政司大使张贵及后勤司大使齐天良大笑着走进来,看见钟荣,二人都打了招呼。
张贵还是非常爽朗,一副猛张飞的样子,不过钟荣知道此人粗中有细,不可以外表视之。
还有齐天良,这个干瘦的男人,往日靖边墩的墩军,也养出气度来了。
三人寒暄几句,张贵摸着自己戟张铁须道:“老钟,老齐,你们说,今日大将军,会接见我们吗?”
钟荣摇头,齐天良谨慎地道:“大将军对政务最是关心,虽不舍家人团聚安乐,应该这两日会接见我们。”
话说到这里,就见一铁甲护卫过来,看了三人一眼,说道:“三位大使,大将军有请。”
三人齐齐一肃,连忙跟去了。
……
大堂上,钟荣,张贵,齐天良三人拜见了王斗,王斗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他身后是巨大的画壁,堂的东西,还布有数面巨大屏风,堂内气势威严。
王斗下首,坐着幕府吏目厅文案主事冯大昌,还是风度翩翩样子,抚须含笑看着各人。
三人跪拜,现在王斗身为忠勇伯,名满天下,三人都有喘不过气来之感,只觉大将军比以前更深沉威严了。
看三人诚惶诚恐的样子,王斗不由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束呢,起来吧。”
三人松了口气,谢了座,一个粗壮的侍女上来献了茶,王斗略略寒暄,直接进入主题:“老张,你将民政司的事务说说。”
张贵知道大将军风格就是干脆利落,最恼夹杂不清,连声应道:“是是。”
他己做足了准备,拿出手上一份文册,说道:“我民政司主管全路农牧、商贸,厂矿诸务,截止崇祯十四年三月止,连满套儿,全路共有口五十三万四千五百六十人,其中保安州十五万四千余人,原有东路军户民户五万余人。崇祯十二年,大将军带回灾民二十三万六千余口,连同这些年流入灾民,共增加口数三十万。这些灾民多半年轻,很多为壮男壮妇。”
王斗微微点头,听张贵口沫横飞,又谈到了屯地的征粮,主要大头还是在保安州。
现全州上下约有军田四十多万亩,依税制,每年可征粮六、七万石左右,不过由于州内大量食用肉蛋,油水多,米面的食用量下降不少,现征粮加收购余粮,民政司每年可从保安州获得十五万石粮食左右。
至于保安卫城,怀来卫,延庆,永宁等新设屯堡的一百多万亩营田地,崇祯十二年,十三年两年中,只能说自给自足,还稍有亏损一些。不过营田地,可以集中力量,推广各种农书技术,所以估算今年开始,应该略有赢余。
按民政司的估计,一百多万亩营田地,赢余约在十万石左右。
王斗松了口气,当时安置这些灾民,费了自己九牛二虎之力,现在他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一个大包袱算甩了,更不说还有赢余。
张贵继续道:“满套儿之地,还安排了人口约七万,崇祯十二,十三年以来流入的灾民,多安置在这个地方。当中的屯堡,暂时还不能自给自足,需民政司补贴。”
王斗点头,比起崇祯十二年,十三年,现在自己负担轻了不少。
还有,崇祯十二年王斗血洗东路后,清理了治内所有军官们的田亩,让他们与新军户一样按亩交粮,不过这些人可征收的粮米实在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