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所有人,都图的是这拥立之功,而是眼前的局面,实在过于玄妙。原本按声望和资历,颍州红巾都是天下翘楚,理所当然要号令群雄。但最近这一两年來,颍州红巾的发展,却远远被芝麻李、朱重九两个所掌控的东路红巾甩在了后边。
特别是朱重九,去年在芝麻李、赵君用等人一路溃败的情况下,仅凭着自家之力,就硬生生抗住了脱脱和董抟霄两路官军的南北夹击。并且在关键时刻果断跨海北征,逼得脱脱不得不回师自救。随即,淮安军巧施离间计,令董抟霄和方国珍二贼反目成仇,进而全歼董家军于江湾城下。最后,则又充分利用了蒙古皇帝对脱脱的不信任,在一众敌将之间制造事端,迫使朝廷临阵换将,以庸才太不花取代脱脱。导致蒙元朝廷从北方各地辛苦抽调來的数十万精锐一哄而散,活着回到济南的尚不到最初的三成…
而与此同时,其他各路红巾则连战皆北。南北两锁红巾先后败亡,孟海马和布王三身死名灭。天完红巾被蒙元四川行省平章答失八都鲁父子打得节节败退,几位领军大将各自困守一方,彼此不能相顾。甚至颍州红巾自己,也被张良弼、李思齐等贼逼得从河南和南阳两府主动后撤,退保汝宁和汴梁。
可以说,过去整个一年里,都是淮安军一家,在支撑着红巾军的残山剩水。若不是在最危急时刻,蒙元朝廷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调去配合脱脱追杀朱重九,也许汴梁都可能重新落于元军之手。此番韩林儿母子來了之后,根本无合适地方供其安身。
实力此消彼长之下,原本从颍州红巾发往东路红巾的命令,就愈发的不灵光了。非但朱重九一个人对颍州这边的命令置若罔闻,依附于其周围的毛贵、郭子敬、张士诚、朱重八等,也有样学样,根本不拿豆包当作干粮。
所以,从颍州红巾的整体利益出发,跟淮安红巾争夺对天下英雄的领导权,已经成了当务之急。否则,也许用不了多久,朱重九就将成为第二个徐寿辉,悍然自立,与汴梁这边分庭抗礼。
然而想法归想法,具体操作起來,吃相不能如此难看。至少,红巾大元帅刘福通,此刻头脑还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不肯立刻采纳大伙的提议。
“诸位兄弟莫急,拥立少主登位之事,我等自然责无旁贷…”将手臂向周围用力压了压,他大声打断周围的喧嚣,“然少主毕竟刚刚回來,名头不甚响亮。而我明教如今的情况,又远不及当年…”
“右丞相这是什么话?我明教怎地就不及当年了?”话音刚落,参知政事罗文素冷起了脸,大声抗议。
他与杜遵道、盛文郁三人,最初的地位本与刘福通并列。但最近这几年,刘福通却凭着对兵权的掌控,在整个颍州红巾内部说一不二。而杜遵道这个左丞相和他这个参知政事,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压,几乎成了空头牌位,存在不存在都沒什么影响。
所以韩林儿归來,非但对颍州红巾整体是个机会,对他罗文素和杜遵道两个,同样也是个机会。毕竟韩林儿母子初來乍到,不会对颍州红巾内部的情况了解得十分详细。而一旦韩林儿登位,刘福通的上头,就有了一个最终裁决者。杜遵道和他的话,不会向先前那样毫无份量。
“丞相此言过谦了。我颍州红巾如今坐拥一府一路膏腴之地,带甲之士近四十万,怎么还就不如明教当年了?…”
“可不是么?当年无兵无将,我等还能拥立明王登位。如今怎么兵马越多,胆子反倒小了起來…”
。。。。
在座“聪明人”,肯定不止罗文素一个。很快,李武、崔德等平素不太被刘福通看中的将领,也纷纷开口,认定刘福通的说法过于离奇。
左丞相杜遵道虽然沒有直接下场,但两只小眼睛,却悄悄地眯缝成了一条线。在他看來,以往不能掌握兵权,并非是因为自己能力和威望都不如刘福通,而是最初不该顾全大局,被刘福通占得了先机。而今天,显然风水有了轮流转的倾向,得到李武、崔德等人的全力支持,再多去延福宫内探望几趟,让杨氏知道自己与刘福通的观点有何不同。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刘福通独断专行的局面将被彻底改观。
只是刘福通对危险的警惕性,却远比杜遵道想象的敏锐。发觉几个平素议事时都沒什么存在感的人,今天纷纷跳了出來,立刻韩林儿的回归,恐怕对自己不见得完全是福。于是摇头笑了笑,再度大声说道:“罗参政先不要太心急,诸位兄弟,也别先忙着下结论。且给刘某个机会,把话说完整。毕竟,这里是刘某的丞相府,不是外边的东西两市…”
“这。。。。。”罗文素、李武、崔德猛然觉得心头一寒,本能地闭上了嘴巴。有道是,听话听音儿。在小明王韩林儿沒出來亲政之前,刘福通依旧手握生杀大权。如果他们逼得太急,恐怕下场绝对不会太好。
‘就这点儿鼠胆,还好意思來逼宫…’看到几个反对者噤若寒蝉模样,刘福通心中暗暗腹诽。“少主虽然是明王殿下的独苗,但少主这三年來,却流落在外。既未曾上阵杀过一贼,也未曾中军献过一策。刚一亮出身份,我等就拥立其为天下红巾的共主。仓促之间,恐怕会有许多人心中不服…”
“谁敢。。。。。”白不信露胳膊挽袖子,低声咆哮。却被刘福通一个白眼,瞪得低下头去,直憋得大喘粗气。
“此外…”凛冽的目光扫过全场,刘福通继续大声补充,“当年我明教虽然沒有掌控这么大的地盘和兵马,但是万众一心。教主号令一下,千万弟子无不遵从。然而现在,诸位请看,明教上下可是还如当年一样齐心?且不说远处,紧邻着汝宁的徐寿辉,他肯听到少主回归,就立刻主动放弃僭号么?他若是不肯,我等岂不是自取其辱?兴兵伐之,则被蒙元朝廷耻笑。继续忍气吞声,那少主等不登基,又有什么分别?…”
“这。。。。。。”即便肚子里对刘福通再不服气,罗文素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话绝对有道理。天子是挟给天下诸侯看的,如果天下诸侯都对天子视而不见。那就等同于关上了大门,沐猴而冠。除了落一堆笑话之外,沒任何好处…
“那右丞相,不知有何高见?何不说出來,也给大伙吃个定心丸?”发现自己如果再沉默下去,刘福通就又重新控制住局面了。左丞相杜遵道忽然睁开了眼睛,满脸堆笑地请教。
‘对啊?’罗文素等人立刻又精神了起來,纷纷将目光看向刘福通。‘这不行,那不行,你倒是拿出个行的方案來啊?难道因为有许多顾忌,就当韩林儿沒回來过么?’
谁料刘福通根本沒把他们的逼视当一回事儿,笑着朝杜遵道拱了下手,朗声说道,“多谢左丞相提醒…本相这里,的确想到了一个办法。少主回归,令我红巾军心大振。所以本相以为,我等先不急着拥立少主登帝位,而是先将其回归的消息,诏告天下。随即,借着少主的福荫,挥师西进。跟张良弼那贼算一算总账…一來收复洛阳和南阳等地之后,我颍州红巾必将声威大震。二來,少主之功,也能落在天下豪杰眼里。将來我等再提拥立之事,便顺理成章…”
第十八章 千头万绪 中
“善…”另外一个参知政事盛文郁,立刻抚掌喝彩。“丞相此计甚善,那张良弼前一段时间狗仗人势,四处横行无忌。我颍州红巾早就该打上门去,将其挫骨扬灰。一则能将南阳、河南、汴梁、汝宁三府一路彻底融为一体,二來,也能替北锁红巾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
这几句话,接得可是太经典了。非但进一步阐明了刘福通的意图,并且将其形象也竖立得无比高大无私。两相比较,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只是一群蝇营狗苟的鼠辈尔…
颍州红巾内部,刘福通的支持者远比杜遵道要多。见盛文郁带了头,无论真的明白了刘福通的意图,还是听得懵懵懂懂,都纷纷大声附和,“善,丞相看得长远,我等望尘莫及…”
“丞相此计甚妙…少主寸功未立,贸然登位,甭说朱屠户和徐贩子两个未必肯服气,末将心里也觉得不他娘的太爽利。毕竟前两年我等跟鞑子真刀真枪的拼命的时候,少主始终不见踪影。如今脱脱被朱屠户给逼死了,察罕和李思齐两个也去了黄河以北。少主却突然就从山里走了出來,哼哼,很多话好说不好听…”
“末将愿为先锋,在洛阳城下,等待少主的旌旗…”
“打出去,打出去。少主的位子,要靠我等替他去争,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
一片纷乱的叫喊声中,杜遵道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黑。很显然,周围这帮粗俗的兵痞们,眼里只有刘福通,沒有他这个满腹经纶的左丞相。
然而,他又无法指责刘福通的话沒道理,毕竟韩林儿出现的时间,非常地不恰当。哪怕早露头两三个月,赶在朱重九跟脱脱两方沒分出胜负的时候,好歹也算跟大伙福祸与共过。如今,朝廷的大军被逼退了,他却大模大样跳出來要继承亡父意志,如此清楚的摘桃子行为,让人怎么可能心服?…
“刘丞相此言,令杜某茅塞顿开…”但是毕竟在蒙元官场上打过滚儿,杜遵道即便再不甘心,也不会在明知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继续咬牙跟刘伯温死磕。拱了拱手,退而求其次,“我军若能打出少主旗号,横扫南阳和洛阳,然后再谈拥立之事,当然会比现在更有底气…不过。。。。。”
微微顿了顿,他非常谦虚地向四周拱手,“不过少主毕竟已经回來了,我等将如何置之?总得有个说法。否则,肯定会让军中的明教老兄弟无法心安,万一外边的人问起來,咱们颍州红巾也不好给人家答复…”
“然也…”罗文素如影随形,非常卖力地补充,“少主登基的事情可以放缓,但少主毕竟是明王的唯一骨血,我等总得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
“要我说,何必管那么多。直接让少主登基,然后谁不服,打到他服气便是…”
“人不能忘本,当初明王如何待我等,诸位摸摸胸口,自然能想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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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崔德等几个平素不受重视的武将,彻底准备跟杜遵道共同进退了,也先后乱哄哄的开口。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这伙人的底线就是,小明王韩林儿可以先不做皇帝,但刘福通必须将颍州红军的大权,交还一部分出來给小明王。否则,刘福通就是忘了已故明王韩林儿的大恩,也是背叛明教教义的千古罪人。
当然,等刘福通将这部分权力分出來交还给小明王之后,小明王再将其转交给谁。大伙就不好意思直说了。但是很肯定的结果是,刘福通今后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一言九鼎…
‘早知如此,老子又何必这么着急去接小明王…’看着杜遵道等人卖力的表演,刘福通心里一阵阵发凉。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明教从來就不是铁板一块,今后恐怕也不会是。但以前杜遵道和罗文素两个带着党羽跟他争,至少还有几分顾忌。而今天,随着小明王的归來,所有顾忌居然瞬间被消弱到了极点。仿佛一张被雨水打湿了的窗户纸,随便捅几天,便是四处漏风。
杜遵道自己肯定沒这么大胆子,以往二人争斗的经验,已经清晰地告诉了刘福通,对手到底有几斤几两。此人今天之所以有了公然叫阵的勇气,肯定是得到了外力的支持。而这股外力究竟來自何处,刘福通根本不用仔细去想,就能确定其源头。
作为母亲,延福宫里的那个女人很聪明。但作为王后或者皇后,那个女人绝对不够格。她不该替小明王去争权,至少,她不该这么早,就开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