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准备跟提笔刘福通探讨的,是开春之后的时局,因为从沒有任何一年,外边的变化会如此之快,如此之令人目不暇给。
天气转暖之后,非但朱重九一家在黄河北岸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打得沿途蒙元兵马溃不成军,与此同时,被困在藩篱中多年的朱重八也终于一飞冲霄,借着答矢八都鲁父子图谋割据四川,无暇分身的当口,猛地來了一个大掉头,挥师横插湖广,如今,湖广行省中最为富庶的湖南道,半数州县已经落入其手,广西两江道各地,也有无数地方豪强举起义旗,与其遥相呼应。
再加上此人去年拿下的龙、瑞、元、吉数州,即便按照出兵前的承诺,分出一部分土地给赵普胜做酬劳,韩林儿经过计算之后也可以得知,如今朱重八在江南的地盘,已经远远超过了江北。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淮安军打到大都之前,朱重八将彻底拿下了湖南和广西两江,而到那时,他就彻底在江南站稳的脚跟,哪怕把留在江北的老巢尽数丢给淮杨或者汴梁,也照旧能跟另外两家鼎足而三。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经历了幼年时的东躲西藏,又亲眼目睹了杜遵道如何被图谋刘福通,如何被后者辣手血洗的韩林儿,才不会天真地认为朱屠户和朱乞丐两个,会将各自舍命才打下來的地盘拱手送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共主,那是白日做梦,而他韩林儿在夜里睡觉时,也早已习惯始终睁着一只眼。
在他始终睁着的那一只眼睛里,韩林儿已经看到了,天下即将一分为三,朱重九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刘福通以他韩林儿的名义,越俎代庖加封为吴王,朱重八席卷湖南之后,少不得就会图谋西蜀,剩下的那一只鼎足,当就是还打着正朔旗号的大宋。
除了国号与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不上之外,其他,基本沒太多差别,一样是天子被囚禁于深宫,一样是丞相独揽大权,百官平素只需要听从丞相命令,眼里根本看不到天子正在蒙受耻辱和苦难。
“不对,还有实力和地盘。”猛然间咧了一下嘴,韩林儿的笑容好生酣畅,历史上奸相曹操,所掌控的实力始终高出刘备和孙权一大截,所以蜀国和吴国联合起來,也只能保证不被曹操荡平,却沒什么实力打着“解救天子”旗号,向曹贼发起进攻,而这个时代,情况却略有不同,淮扬的实力,远在汴梁之上,朱重八的本钱,也与刘福通那老贼难分伯仲,甚至,还力压此人一头。
眼下舆图上标记,已经清晰地证明了这一切,与淮安军、和州军两家的辉煌战绩相比,刘福通老贼所掌控的汴梁军,最近的表现就非常乏善可陈,开春后,除了他刘福通自己又率部拿下了归州和巴东,小有斩获之外,其他各路大军,居然都沒能建立尺寸之功。
特别是当初被老贼寄予厚望的安西军,总计超过十万余精锐士卒,还携带着上百门火炮,顺利拿下了天险潼关,却在距离长安近在咫尺的渭南陷入“泥沼”,寸步难行,张良弼、李贴木儿、拜贴木儿,还有许多以前大伙连名字都沒听说过的蒙元将领,一个个都变得忠勇无比,如同发了疯的野狗般,从四面八方涌过來,围着关铎和沙刘二两人统帅的安西军猛扑狠咬。
据眼下汴梁城内暗中传播的消息,就在正月初十到正月底这短短二十天内,安西军就斩杀了敌军三万四千余人,被击溃、打伤的敌军,还要两倍于这个数字,而敌军却依旧舍生忘死地冲过來,仿佛要拿人血,将安西军活活吞沒,古语云,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安西军所付出的代价,也非常惨重,出征时的十万大军,如今已经不足九万,因为长期频繁使用,而又沒有足够的工匠在阵前维护,火炮也损失了上百门,此外,弹药、粮草、羽箭、各类兵器的消耗,更是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汴梁城那原本就不十分充裕的国库上,令留守汴梁,负责替各路大军督办粮草辎重的盛文郁,几乎一夜白头。
第五十八章 奇谋 中
“活该!”想到盛文郁那满头白发,韩林儿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快意,当年若不是此人与刘福通威逼利诱,勾结赵君用、罗文素等人害死了左相杜遵道,自己这个宋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孤家寡人的地步。
当然,那杜遵道也未必是社么好鸟,当初打的也跟刘福通一样的主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杜遵道毕竟是个文官,想要让武夫们都听从命令,就离不开自己这个宋主的支持,而只要双方能讨价还价,韩林儿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按照娘亲当初所教的,在朝堂上慢慢扶植起一批真正忠义之士,一步步将权柄收回自己手中。
可惜杜遵道却功亏一篑,可恨那刘福通老奸巨猾,居然假装被洪水挡住去路,将兵营扎在了百里之外,暗地里却偷偷率领大军杀回了汴梁。
为了不激起兵变,韩林儿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刘福通等人是奉旨锄奸,将杜遵道及其若干死党杀了个血流成河,从那之后,他发现自己这个宋王也成了延福宫中的囚徒,政令再也难出宫墙半步,除了吃穿用度比杀人重犯稍好一点之外,活动范围稍大一些之外,其他沒什么两样。
“不,孤绝不让你们如意,你们让孤不开心,孤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开心,大不了,大伙一起完蛋。”想到刘福通那句“外边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好好读书。”,韩林儿忍不住再度诅咒出声。
帝王是龙,把一条真龙囚禁在雕梁画栋构筑的牢狱里,还不如直接杀了他,至少,后者不会让他感到耻辱,为了洗刷这种耻辱,韩林儿几乎每天都在绞尽脑汁,但是,他却每每悲哀的发现,自己破笼而出的希望非常渺茫。
汴梁红巾军中,几乎都是刘福通一手提拔起來的部将,皇宫内外,也到处都是刘某人的心腹和眼线,有时候韩林儿甚至绝望地发现,刘福通之所以到现在还沒毒死自己,恐怕就是因为顾忌到朱屠户的反应,否则,自己和娘亲恐怕早已化作了两堆黄土。
在杜遵道被诛杀的那几天,他听从娘亲韩氏的建议,趁着汴梁城内一片混乱的当口,果断派人去加封了朱屠户为吴王,并且逼着刘福通捏着鼻子将此事给认了下來,虽然有消息说,朱屠户根本就对吴王这个封号不感兴趣,,三次全都将诏书封还,但有他在旁边虎视眈眈,刘福通就很难大逆不道地做出杀君之举,否则,那朱屠户打着给宋王报仇的旗号振臂一呼,刘某人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之地。
全天下的凡是长者眼睛的人都知道,除了资历不如刘福通之外,朱屠户在其他各方面都比刘某人强出太多,眼下淮安军和汴梁军各自在战场上的建树,便是明证,双方如果真的兵戎相见,恐怕不出三个月,刘某人的脑袋就得挂在城门口儿,那将是何等令人快意的场景~不用亲眼去看,在心里想一想,都会令人兴奋得浑身颤抖。
“孤一定会看到那一天,孤一定。”颤抖着身躯,脸孔对着巨大的舆图,韩林儿悄悄地握紧拳头,热泪盈眶。
龙有逆鳞,触之则流血千里,他自己如今的模样岂止是被揭了逆鳞,说是被剥皮抽筋都不为过。
“我儿又在跟谁生气呢,。”忽然,一声温柔的询问从背后传來,吓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差点儿沒当场晕倒。
带着几分羞怒回头,入眼的,却是自家娘亲杨氏那慈爱的笑脸,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样瘦削,眉梢鬓角间,也多了许多雍容华贵之气,只是那略显凌厉的眼神,却时刻提醒着别人,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女子。
“娘,您怎么來了。”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韩林当然发作不得,咬了咬牙,带着几分嗔怪询问,“这天气忽冷忽热的,您看您,非要跑这么老远,万一被风吹到,让孩儿该如何才能心安。”
“你这孩子,心眼子居然用到我身上了。”杨氏伸出一根手指,爱怜地点了一下韩林儿的额头,“不用担心为娘,当年躲在黄河边上的时候,冬天连件皮袍子都不敢穿,你娘我也沒冻出病來,如今又是水炉子,又是锦衣貂裘,怎么可能就病了。”
“孩儿,孩儿这,这不是关心娘么。”韩林儿一边躲闪,一边用目光朝自家娘亲身后扫视。
他的身体还沒发育完全,因此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令自己的目光不被母亲的肩膀挡死,透过碎花玻璃窗,他看见殿门口堵着一群粗手大脚的女人,而刘福通给自己四处搜罗來的太监和宫女,此刻却不知道跑去了何处,连一头小鱼小虾都看不见。
“不用找了,都被为娘打发掉了,他们这些人,沒你想得那般难对付。”见到自家儿子这幅草木皆兵的模样,杨氏忍不住又低声叹气,“要么是活不下去才净身入宫的苦命男人,要么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对谁都不可能太忠心,你平素多给他们一些赏赐,他们自然就会给你行个方便,而别人,怎么也不能天天都睁着眼睛盯着延福宫这边。”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韩林儿闻听此言,顿时心绪大定,抬起手,讪笑着搔自家头皮,“那是,那是,娘亲教训的是,今后孩儿肯定会对他们好一些,这延福宫里头什么都缺,就是不怎么缺钱。”
“是他们不想做得太绝,毕竟,有你在,他们才好应付别人。”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杨氏缓缓补充,“而万一咱们娘俩不在了,对他们來说未必是好事儿。”
“孩儿明白。”韩林儿非常认真地回应,刚才,他也想清楚了这一点,只要自己活着,凡是红巾出身的诸侯,就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称帝,刘福通就可以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如果哪天自己死了,诸侯们就会纷纷面南背北,光凭着汴梁红军的实力,刘福通根本无法压制住任何人。
“所以,我儿要把握尺度,有些事情其实不是不能做,只是不要做在明处。”杨氏欣慰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补充,“你别以为刘福通看不出來你恨他,那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不用看也知道咱们娘俩早已恨之入骨,你表面上再示弱,再装不通事务,他也不会放弃对你的提防,而只要你不明着对付他,不让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也都不能对你太差,否则,等于授人以柄,我儿,这里边的道理和分寸,你可能弄得明白。”
第五十九章 奇谋 下
“娘亲说得极是!孩儿以后肯定记在心里头!”韩林儿的眉头以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跳了跳,笑嘻嘻地回应。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年纪,他自视甚高,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提议,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娘。况且什么事情说得都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眼下要人没人,要权没权,甚至连外出踏青,都得提前好几天跟盛文郁去请求。这种情况下您叫我把握尺度做事,除了每天对着舆图发呆之外,我还能把握住些什么?“我儿,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正所谓知子莫如母,杨氏不用细猜到韩林儿在敷衍自己。摇摇头,带着几分溺爱补充,“眼下咱们母子手中虽然无兵无将,可毕竟红巾军是你阿爷一手拉起来的。这首义之功,谁也抢不走。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要有天子可挟。莫说这汴梁城里的人离不开你,更远的地方那些人,也巴不得将你抢到手。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衣带诏,只给出一些明显的暗示就好!”“暗示,给谁?”韩林儿被关在深宫中百无聊赖,平素没少上流传的各类话本。而根据《三国志》创作的一系列故事,留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听见杨氏开了个衣带诏的头,眼神瞬间就开始闪闪发亮。(注1)“娘亲听说,朱总管素有仁义之名!”杨氏迅速四下,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他在最近这半年多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论实力还是地盘,早就压过刘丞相不止一头”“那朱屠户只可用作名义上的强援,不能指望更多。这不是娘亲您当年告诫我的么?怎么您这么快就忘了?!”韩林儿听得满头雾水,梗着脖子回应。“谁跟你说是朱屠户了?”杨氏杏眼圆睁,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你这孩子,性子一点都不沉稳。为娘我说的是和州大总管,朱重八。凤阳和尚朱重八,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朱重九。几年前他虽然不起眼儿,如今却已经拿下了半个江西行省和小半个湖南道!”(注2)就在半刻钟之前,韩林儿曾经还亲手勾勒过朱重八的势力范围图,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顿时身体微微晃了晃,略带些惊诧地说道:“娘亲居然也注意到了朱重八?可是,可是他跟孩儿素无往来,那个和州大总管的位置,也是刘丞相假借孩儿之手封的。孩儿忽然向他示好,他怎么可能会接受?到头来,恐怕又跟上次一样,落下个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已经变得有些恼怒。当初他顶着触怒刘福通的风险赐予朱屠户王爵,按道理,对方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哪怕是送一份厚礼回来,也足以证明此人心中还有自己这个宋王。然而,那朱屠户却根本没接他的诏书,哪怕后来默认了吴王的封号,也仅仅限于口头上。在对内外颁发文告时,落款却依旧是淮扬大总管朱,根本不愿与延福宫这边多牵扯上分毫。所以朱屠户只能用来威慑刘福通,令后者心存忌惮,不敢公然篡位。真正想要让朱屠户过汴梁来救驾,韩林儿自己都知道没指望。如今又崛起了一个关系更远的朱重八,他真不知道自家娘亲怎么就相信,此人会对宋室忠心耿耿?“朱重八以忠孝治国,以宋儒理学号令天下。”杨氏早就料到儿子不会轻易听自己的安排,摇了摇头,继续低声补充。“而他的忠孝,肯定不是针对大元。无论当初谁封的他做和州大总管,你都是他的君。他欲继续打着忠孝这块牌匾吸引天下读书人和英雄豪杰,就不能公然把你不当回事儿。以上这些只是其一”“其二”缓缓向前走了半步,她俯视着自家儿子的面孔。儿子已经开始长胡须了,虽然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软毛。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出五缕长髯,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英俊倜傥。“其二,他武力不如朱重九,资历不如刘福通,想要跟这两个人争天下,就必须另辟蹊径。而我儿如果垂青于他,无异于在他瞌睡时给他送枕头!”“这,这,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可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垂青与他?我,我现在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人!”韩林儿听得心花怒发,却依旧无法松开眉头。传衣带诏,总得有个不怕死的皇亲国戚董承。而自己和娘亲相依为命,一举一动都在盛文郁的监视之下,怎么可能联系得上远在湖南道的朱重八?“我儿不用送衣带诏,那是最笨的办法。那朱重八如今的地盘和实力,一个小小的和州总管,怎么配得上他?我儿只要找个人多的场合,直接跟盛文郁说,朱重八的官太小了,与他的功劳不相称,需要封王。无论盛文郁答应还是把你的话当作耳旁风,早晚你的话都会传到朱重八耳朵里头!”“这”韩林儿有些底儿虚。这会儿不是杜遵道刚刚被干掉那会儿,刘福通等人急需安抚人心,所以才被自己趁机要挟了一把。这会儿,刘福通将汴梁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自己不主动惹事儿,还被当囚犯来如果公开了展示了不安分的内心,恐怕“娘说过,分寸。只要分寸把握住,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杨氏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娘可以保证,他不敢对咱们母子更过分。你只需要按照娘说的试试,成不成就这一回。况且,眼下这大都城内,也未必所有人都跟刘福通一条心!”“这”韩林儿依旧举棋不定。毕竟,他的年纪还小,虽然逆反心理重了些,对成年长辈,特别是敢打自己屁股的成年长辈,心中依旧积存着很浓的畏惧感。“启禀殿下,赵平章凯旋而归,与枢密院彭知事联袂前来向殿下献捷。盛平章请殿下移驾前殿,褒奖有功将士!”正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太监,哑着嗓子汇报!注1:三国演义作者为罗贯中,但在罗贯中之前,已经有许多段子和折子戏在民间广为流传。刘关张,以及曹操孙权等人的形象,也基本固定了下来。注2:元代湖南没有单独建省,湖南道只是湖广行省的一部分。湖广行省则涵盖了现在的广西湖南和大部分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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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君与臣 上
刹那间,韩林儿又惊又喜,看向自己娘亲的目光里写满了崇拜。
赵君用是宋国的平章政事,职位与盛文郁齐平,然而,他这个平章政事手里却握着将近两万大军,武器、防具和训练都与淮安军差不多,除非刘福通从前线星夜回师,否则,整个汴梁红巾当中,无人是他的敌手。
“我儿当沐浴更衣,以敬凯旋而归的忠臣良将。”杨氏微微一笑,目光和脸色愈发慈爱有加,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机会,只是沒想到來的这么快,也沒想到将机会主动送上门來的人会是赵君用,“有请柳公公先去回复盛平章,请各位大人稍等片刻,就说宋王沐浴更衣之后,就会移驾前殿。”
后半句话,她是对前來汇报的太监头目柳三儿说的,顿时,令此人脸色就像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变换不停。
“來人,伺候孤沐浴更衣。”韩林儿心中大乐,将袍袖用力一甩,学着戏台上看到的帝王模样,拖着长声吩咐,压根儿不想给柳公公任何劝阻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