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广昌的旧人,可以说是看着陈芃儿长大的,以前都把她当做大小姐,现在大小姐变成了夫人,夫人又成了东家。这身份上的变化,他们身为底下人,虽有些懵懂,但陈芃儿不是外人,情感上还是很亲的。
陈芃儿忙伸手招呼:“周厂长,大老远的过来一路辛苦了,快坐。”
双方坐下来,一番照例的寒暄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广州自古就是华南区的商业中心,亦是重要港口及通商口岸,与海外交往频密,信息灵通,紧贴市场,商业一直畅旺。而自中国开埠以来,国人崇洋媚外,追求洋货,成了主流的消费风气,泊来品大行其道——特别是纺织业,这些年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因其先进的纺织及染色技术,还有低廉的价格,大受欢迎,把民族工业挤压的奄奄一息。所以韩林凉有意将重心向广州倾移去,广州纺织厂因势而建,规模远胜过上海的两家,且侧重与上海本埠不同,主要是生产香云纱、丝绵等备受欢迎的各色时髦布匹,用的便是日本的技术,仿的更是洋货的款式,生生在洋货横行中劈开了一条生路。
而上海的两家厂子除了出产平价棉布外,还侧重于高档丝织业,主要用于高档旗袍的订制及行销海外。韩林凉曾说过,现在国货生意虽不好做,但也并非死路一条,我们斗不过洋货,那就把国产的这些高档丝物卖到海外去嘛。国人虽喜洋货,洋人却喜国货,所谓“隔篱饭香”,便是如此。
三家厂子各有侧重,所以广昌才能在各色舶来品的冲击下,依旧屹立不倒。
而这次周适也来上海,除了向陈芃儿这个广昌的“新东家”汇报广州厂这半年的运营及销售情况外,还有一件紧要事,需要陈芃儿这个老板来定夺。
周适也说起织物来一派从容,头头是道:“现在市面上的平价旗袍多用纯棉和仿丝绸的化纤品,虽然价格便宜,但是弹性差,水洗后容易缩水,染色单一,颜色也不新鲜。特别是化纤物,手感生硬,穿起来并不舒服。而高档旗袍大多采用的缎、绉、绒,比如双绉、桑波缎、素绉缎,颜色漂亮,悬垂性、抗皱都较好,却又价格昂贵,非富贵人家用不起。”
陈芃儿认真聆听,就见他一脸振奋的模样,屁股都抬离了座位,双手握拳道:“现在日本人弄出了一种新布料,造价远比绸缎要低,但是纺出的布,看上去有缎面的光泽,纹理清晰,色彩饱和能做到很高,摸上去还软!那手感,几乎能媲美法兰绒!穿着暖和,透气性也好!如果做成旗袍的,品质绝不亚于那些高档旗袍!就是这种料子现在只出了很少一点的样品,整个中国,包括日本人的纺织厂,都还没有出产过。咱们是因为之前就和那边常打交道,所以和日本那个匠人已经搭上了话,我心里寻思着,想高价聘请他来广州,要是咱们能首先在市面上推出这种料子,眼下秋冬将近,定能大赚一笔!”
第十六章决断
第十六章决断
这是自韩林凉去世后,第一次需要陈芃儿对广昌生意上的事做出决断。
她叫了范西屏来商议,范西屏说这新布料虽好,但前期投入巨大,先不说聘请日本匠人及进口新设备需要高价,更多的是要大规模生产这种新式布料,前期需要大量资本投入。广昌现今三个厂子运营平稳,收支平衡,如果向一方倾斜,那势必会牵扯到全局。韩林凉在世时,三家厂子市场份额不相伯仲,各司其职,而现在为了新布料的生产,恐怕会此消彼长,打破广昌一直维持的这种平稳。
陈芃儿手中慢慢摩挲着一块布料,只是一小块,但色泽非常美丽,猛一看和最上品的绸缎相差无几,只在手感上稍有差池。这便是周厂长带来的新样品,它其实是一种化纤类的仿丝绸,但凭借先进的技术和染色的渲染,在光泽和手感上相较于天然桑蚕丝,只不过略微逊色,也属于品质上乘的上等货。而造价却比桑蚕丝要低廉的多,可以想象的到,如果这种布料投入市场,凭借出众的品质及卖相,以及比高档丝绸优惠的多的价格,大受欢迎几乎是必然的。
但,同时,她也知道,范西屏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韩林凉做生意,向来眼光长远,特别是在现在动荡的国内局势下,形势朝夕万变——这些年日资棉业在华势力大肆扩张,华资棉纺织厂在原料收购和销售市场上的皆压力重重,大都陷入困境,或直接关门倒闭,或犹垂死挣扎。而广昌有在平津的老字号为基底,上海两家纺织厂和广州的厂子各有侧重,正是因为其三厂的鼎立,才能在这样的困境里做到逆水行舟。
陈芃儿眼睛一转,见亦岩正靠墙站着,嘴里咬了根大拇指,一张还稚嫩的少年气的脸,眉头微敛,正在出神的思索着什么。
她问:“亦岩,你怎么看?”
亦岩愣了愣神,见她投过来的目光,精神一振,待想要张嘴,却是看了眼范西屏,脸红了红,又抿紧了唇,勾了勾脑袋。
陈芃儿知道这孩子向来谨慎,有长辈在场的时候,从来不肯冒然讲话,免得失了分寸。
她出声安慰:“没事,这里都不是外人,亦岩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亦岩受到鼓励,稍稍鼓起勇气,一开始声音还小,但是说着说着就已经恢复正常音量了:“周厂长带来的料子我也摸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我在老闸桥门店里做事的时候,去过不少洋布店,可即便是他们那里卖的最贵的料子,都还不及这个。”
陈芃儿眼睛亮晶晶的,一直侧耳倾听,少年胸有沟壑侃侃而谈的模样实在是叫她受用,好像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虽然亦岩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养的,可他现在是她的“养子”,所以她觉得有这种心情还不算太夸张。
亦岩沉吟了一下,微敛了下眉头又继续道:“范先生担心的,是畸轻畸重,恐坏了广昌目前的格局;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还应该考虑的,是现在打仗的形势……”
陈芃儿:“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