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去便是三年,期间半点音讯都没有。你知道我先前是从不信佛的,可是在那三年里我信了,我捐了大笔的布施给京城中各大寺院庵堂,我每晚因担心你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披衣起来打座念经,只为求佛祖保佑你定要平安无事,安然回京!”
“许是佛祖听到了我的祈愿,你终于平安归来,你不知道我听到你平安回来的消息,心里头有多高兴,我当时可有多想见你,却又害怕见你,不敢见你。”
“你不在京城,我夜不安枕,不想你平安回来了,我却仍是纠结得夜不能眠,好容易盼到你进一回宫,圣上又命人看得我极紧,害我半点也找不到机会能够单独见你一面。”
“那婶婶今日又是如何见到侄儿的呢?”秦斐冷声问道。
“这还不是因为你如今已娶了王妃的缘故!”孙雪媚无限感伤地说道。
“其实你刚娶亲的时候,圣上仍是防我的紧,但是自从你陪着周氏去西山别院住了一个月,且回来后对她百般体贴恩爱,尤其是上一回她跌晕了过去,你竟那样紧张她,想是见你那样在乎周氏,圣上才消了对你我过去的心结,我这才能找个空子偷来见你一面。”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的“斐弟”,秦斐却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婶婶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请恕侄儿告退。”
孙雪媚忙道:“等等!斐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你如今的身体之疾归根结底还是由我而起,都是我不好,累你变成如今这样,连个子嗣都——”
“事到如今,我便是再怎么跟你忏悔也是于事无补,我……我只想问你一句,都是我害你变成如今这样,斐弟,你,你可怨我?”
☆、第一百九十八回
秦斐淡淡地道:“婶婶多虑了,您始终是侄儿的长辈,侄儿又怎敢对长辈心怀怨恨之心。”
孙雪媚目露失望之色,“你既这样说,可见在你心里仍是在怨我的对不对?”
秦斐看着午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细长的桃叶上,两只玉色蝴蝶在枝叶间翩翩飞舞,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明媚耀眼,可是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却是他人生中从未曾有的漆黑暗夜。
八年前甫知自己竟被最亲近的“媚姐姐”背叛时,他心中汹涌的恨意几可说是翻江倒海。
那时的孙雪媚对他来说,何止是他的“媚姐姐”,简直是他之前十五年一片惨淡灰暗的人生里唯一出现的一抹亮色与温暖,可谁知他无比信赖依恋的“媚姐姐”接近他、温暖他的唯一目的却只是为了要从根子上毁了他!
这让他如何能不恨?
然而孙雪媚不知道的是,他秦斐现下说不恨,是因为他如今是真的不恨了,他心里那些对她曾经的怨恨之情,如同他对她昔日的感情,都早已烟消云散。
过去他恨这个女人,是因为他曾那样的信赖依恋于她,所以在被背叛欺骗之后才会那样的恨意滔天。
而如今,他心里对她的情份已经半点不剩,无论这位“媚姐姐”是哭也罢,笑也好,她都再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能够真正伤害一个人的心的,只能是他的至亲至爱之人,而绝不是他的敌人,因为没有了爱,又何来的恨呢?
孙雪媚紧盯着秦斐的眼睛,却没能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一丝自己希望看见的神情。
她的心里渐渐涌起一层不安,她上前一步,颤声问道:“斐弟,你,你是不是真的对那周氏动了真情,就像你当年对我一样?”
孙雪媚急切地看着秦斐,等待着他的答案。若他点头说是,那她绝饶不了周采薇那个狐狸精,若他说不是,那他近来又为何待那周氏如此之好,是另有原因,还是只是为了故意气她,好让她吃醋?
秦斐抱着双臂,过了片刻才冷声道:“婶婶又想多了,那样的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侄儿身上的。”
孙雪媚面色一松,可是不等她转忧为喜,就听见秦斐又缓缓说出后一句话来,“因为侄儿从小到大压根儿就没对任何人动过真心!”
一丝浅笑立时僵在了孙雪媚世所罕有的绝色容颜上,她忽然就不淡定起来,顾不得所谓的规矩礼法,一把抓住秦斐的袖子,叫道:“什么叫从未对任何人动过真心?那当年你我之间又算什么?”
“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难道你全都忘了不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你我定情的那个月夜,你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这一辈子只会把我一个人放在心上,你会永远都待我好,再不看旁的女子一眼,只要是我想要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你也会为我取了来,只为了讨我一笑……”
“难道当年你对我说得这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你全都忘了不成?”
秦斐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奇怪道:“婶婶怎么这么激动?当年那些玩笑话,不过是侄儿随口说说讨表姐高兴罢了,怎么婶婶当时竟信以为真了呢?当年婶婶还在家中做姑娘时,我们这些表哥表弟个个都将婶婶奉为仙子一般,哪个不曾对婶婶说些此类献殷勤讨喜的话,难道婶婶个个都当真不成?”
孙雪媚摇头叫道:“不,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当时明明是认真的,你那个时候便是为了我去死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你明明待我是真心的!”
过了这么多年再重提旧事这个女人竟会如此激动,倒让秦斐始料未及,他却不知,虽说当年孙雪媚有意接近他不过是奉了孙太后之命为了坑他,但却对秦斐对她那种深深的迷恋极为得意。虽然自她十四岁起,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为她的美貌而倾倒,但是能待她如此炽烈而毫无保留的却是只有一个秦斐。
可是当年秦斐待她的情意便是再炽热如火也并不能真正地打动她,因为她的心里眼里只看得到皇宫里的锦绣荣华,再见不到其他。
然而当她在宫里住了一年又一年,她却渐渐怀想起她的斐弟来,尤其是在麟德帝得了不举的隐疾之后,她越发怀念起当年那个爱她爱得犹如一团烈火般的少年来。
她的皇帝夫君已再不能同她做夫妻之事,她寄予了一切希望的儿子又是个傻子,她在人前仍是笑得志得意满、倾倒众生,但是当她独自一人待在她华丽无比的宫室里时,内心的寂寞恐慌却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当年那个少年对她炽热如火的爱竟成了她这些年唯一觉得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何况那个少年当时曾说过他会永远爱着她,永远……
所以她虽答应了安成绪所请,前来试探秦斐,可是在内心深处她更想确认的却是,无论她怎么对他,无论时光已过去了多久,甚至他已经娶了王妃,他仍同他当年说过的一样深爱着她,他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满眼炽热地看着她的“斐弟”,而她也依然是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媚姐姐”,无人可以取代,永永远远地刻在他的心上。
可是她刚刚竟然听到了什么,她的“斐弟”竟然说他从不曾对她动过真心?这怎么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她双手扯着秦斐的袖子,紧盯着秦斐的双眼,反复地道:“我不相信,你在说谎,我是你此生第一个爱上的女子,你怎么可能不是真心?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
秦斐一脸厌恶地看着她的手,猛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冷笑道:“婶婶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晒昏了头不成,怎么竟说些胡话?您要说侄儿是在骗您,倒也未尝不可,我们男子素日的习性,婶婶又不是不知道?这男人家嘴里哪有几句实诚话?为博美人一笑,什么胡说八道的甜言蜜语我们说不出来,只可笑女人家往往竟还当了真!”
那一刹那间,孙雪媚好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艳丽的眉眼皱成一团,然而当她再睁开眼,看到秦斐身后树丛中隐约露出的那一抹淡蓝色时,她立时便又回复成人前那个宠冠六宫、艳绝天下、傲视众女的皇贵妃娘娘。
一丝诡异的笑容重又出现在她的唇边,她刻意重又放软了声音,拖长了音调腻腻地道:“我的好侄儿!婶婶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们男人都惯会用一张嘴去哄女人,从来没有半点真心!难道你对你那王妃那般紧张在意也是假的,私底下说的无数甜言蜜语也统统都是哄她开心的谎话不成?”
秦斐懒洋洋地道:“我不待周氏好些,又怎么能消了圣上的心结,让婶婶能多少自在些呢?”
他这话说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呛得孙雪媚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子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还隐隐有着几分稚气的青葱少年。当年那个少年对她的每一句话都奉若圣旨,从不曾对自己有半分隐瞒。
可是如今,自己这样追问于他,他却滑得跟个泥鳅一样,绕了半天,半点也不肯将他心里的真实心思透露给自己知道,难道自己曾经牢牢掌控他的那种魔力真的已在他身上失效了不曾?
秦斐此时已没半分心情跟她在这里虚与委蛇,连告辞的话也懒得多说一句,挥袖便走,可他刚一转身,方迈出一步,突然身形一僵,因为在他身后十余步远的一株桃树下,一个身着淡雅蓝衫的女子正悄然立在树下,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他。